我已经累了。我好累,疲惫至极。我想睡上一觉,不要再醒过来。生命之战持久进行着,永远不会结束,没有尽头。人生之战。我身心疲惫,对生活已经厌倦透了,不愿意再继续下去。
我游荡在广州的街头。我背靠在路旁的一棵大树上。我幻想着,幻想着自己变成了一棵树。我把枝头伸向广阔的天空,繁叶在光合作用之下生长。我渴望着,只需要空气、水和光,就可以活下去。我不需要吃饭、穿衣、治病,也不需要担负家人。我在天空之下伸展长长的胳臂,自由而慵懒。人间的一切都与我毫无关联,我只是望向那通往城市深处的荒凉大道。
但那只是一场美梦,人生是无法停止的,我必须活过这一生。很快,新的战役就再次打响了。我毫无办法,只好疲于应战。那一次战役,因母亲而起。哥哥离婚之后,有一阵子母亲像是中了魔,她的行为看上去十分怪异。刚开始父亲没有察觉到这一点,一直到后来有人到我家来,说母亲欠了他一万多块钱,父亲才如梦初醒。这个人在村子里做买马的庄家。买马本来是被禁止的,在我们那里却很盛行,许多人参与其中。有的人以此为乐,寻找生活的刺激。有的人却以此为生,要么坐庄,要么大买大中。如果没有中,又没有现钱给庄家,就会被追讨,恐吓,有时会被打一顿。许多人为此离家出走,甚至家破人亡。
那天晚上,那个坐庄的已经到我家来追债,我母亲知道瞒不下去了,她一定被吓坏了。被吓坏的还有父亲,我们家欠上了一万多元的赌债,而家里一分钱也没有。一家三口,没有人可以自食其力,个个还疾病缠身,每个月要花费不少的医药费。
那个人知道我的存在。他知道,只要我父母给我打电话,一定可以拿到那笔赌债。可我的父母怎么好意思向我开口,他们知道女儿这些年为了这个家有多么不容易。他们一直没有告诉我这件事,每次我打电话回家,他们只说家里一切都好。但那一时段,家里的情形真是糟糕透了。因为一直没有拿到赌债,那个人已经显露出他本来的面目。他的脸上一定也长满横肉,从他眼睛里射出来的光芒一定也异常可怕。敢于坐庄的人都是这副模样,不然他怎么在那个场面里混?他找了人来恶狠狠地对父亲说,如果再不还债,就要打断他的腿。
他要打断我父亲的腿?他竟敢说出这样的话?多么放肆!多么冷血!多么不可思议!我的父亲已经是一个垂垂老者,但他曾经当过七年兵,他有多么辉煌的过去!退伍之后,他成为村里的支部书记,连续做了十多年,没有占用过村里的一分钱。家里那么穷,但我的父亲,一直受到村里人的尊重。周围的人,都相信他,尊敬他。我们这位可敬可亲的父亲,如今却被无赖之人恐吓!我的父亲,他感到了人生的凄凉!
我想父亲也感到了恐惧,对那个人的恐惧,那种人完全可以做出叫人可怕的事情来。如果他真的找人来打我父亲,父亲毫无还手的可能。他已经老了,曾经的威严和健壮,已经随着岁月的流逝,再也无法找回。父亲满心愁闷,经常彻夜未眠,他心中的悲戚,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发泄!他的心已破碎了,感到从未有过的哀痛!
我从来不曾知道,那一次父亲会如此痛苦。父亲,曾是怎样的父亲!他那个人,即使在目睹爷爷被山上的土匪抓去丢进坑里,被乱石砸死,被黄土掩埋,他的内心也没有如此悲凉。我的爷爷,当地的农改主席,就是这样死的,被山上的土匪活活砸死!湘西的土匪,从来都十分凶残,气势嚣张!爷爷是我们县里的烈士,他死得太早了,已经被人遗忘。他死时,父亲还没有结婚,我们对他完全没有概念。但全家人皆知道,爷爷是一个烈士,他的名字写在县志上。我奶奶也有烈士家属的抚恤金。
母亲清楚自己做错了事。但在那时,如果她不依靠买马转移注意力,也许就熬不下去了。买马,至少让她暂时忘掉人生的苦痛。很多的人,在极端的痛苦之中投身赌博、毒品、犯罪,从此沉沦。我的母亲,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女人。如此普通,没有大志,并不坚强,她所要承受的却实在是太多了。所以,她走向了生命的极端,开始玩起这个人世间异常危险的游戏来。我的心,因此而感到格外的凄凉。
我想,在那个时期,我的母亲一定着了魔狂。任何一个身处她那种境地的人,都可能发狂,丧失正常的心态。这样的事例很多。我看到一个近邻,因为人生的磨难,她发了疯。当你见到她,如果她正是状态好的时候,她会朝你笑,跟你聊天,一点事也没有;如果她发起疯来,会舞刀弄棒,见人就砍,毫不留情,极为可怕。她得了疯病,一家人十分可怜。儿子娶不到媳妇,老公一直要照顾她,还要独自承担农活,极其瘦。家里依旧没有余钱,有一点钱,就拿来给她买药。
我如此害怕我的母亲会疯掉。刚开始,我不知道母亲买马这件事,他们瞒着我。那个过程是十分恐怖的。那些日子,我不知道他们怎么熬了过来。母亲一天到晚都在说,她要到大姐那里去帮工。真是可笑!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太太,谁会雇用她干活?但她自信满满,认为这个办法行得通:我的身体好得很,我什么都干得动,一百多斤的担子也能挑。不过是抓鸡粪嘛!有什么不能的?女儿能做的,我都能做!大姐那时在海南帮人抓鸡粪、捉鱼。我的母亲,已经被生活转得彻底晕了头!父亲第一次跟她闹起脾气。他是一个通情达理的人,几乎没有对母亲大声说过话。但那一次,他还是忍无可忍。
你为什么要去买马?你昏了头了吗?被鬼魂附体了吗?家里穷成这个样子,烂成这个样子,你还要去买马!亏了一万多块!我不管你了,死了卖了我都不管你了。你自己去还这个钱,这个钱,跟我没有关系。
父亲第一次说出恩断义绝的话来,他说他不管母亲了。
母亲无话可说,她能说什么呢?那时,她一次次跑去买马,又很少中,她已经失去了理智。她全部的行为,都表现出一个赌徒的形态来。她无力控制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谁,只是每天不停去报数,欠账,直到那个庄家不愿意再给她赊账为止。
我的父亲,很长时间不愿意跟母亲说话。他跑到邻居家里打扑克牌,一直玩到深夜。母亲去那里等他,夜很深了,她对他说,我们回家吧,已经很晚了。
你自己回去,我不回去,我不想睡觉,我睡不着,你自己回去。
母亲感到后背有一种穿透脊骨的凉意。她的老公,我的父亲,从来没有这般冷漠地对待她。他对她,一直具备现代文明人的态度和方式。他给予她足够的爱,给予她自由和尊重,给予她财权,给予她一切的所需。他给了她完全的平等、独立、自由。上天赐予她一个无可挑剔的老公,可如今他决定要抛弃她。
我是在后来父亲生病之后,才了解到家里所发生的一切。我拿出一万元存款,为家里还了赌债。我的父亲,因为天天晚上熬夜打牌,借此消愁,体质大为下降。他的血糖升得很高,一直都降不下来。人体的整个运作系统,在高血糖状态之下受到极大损害。更重要的是,父亲的心快要支撑不住了。他的整个人,已经失去了某种意志,意念,快要不行了。他再一次被抬进了医院,他全身的血液几近凝固,手指无法抽出血来,医生以为他得癌症了。
父亲,如此坚强、乐观、豁达。在长久的岁月里,他以一个钢铁男人的意志支撑着这个家庭。家道艰难,父亲无时无刻不劝慰母亲。如果没有父亲的开导,母亲不知道已经成为什么模样。但那次生病,让父亲变得异常虚弱。他的意志力,好像一夜之间消失了。他变成了一个孩子,整天骂人,见人就骂。二姐去看他,他把她骂得像狗一样。他骂我的母亲,骂她为什么还没有死掉。他诅咒自己的身体,要我母亲拿一把刀来,把他砍了,砍成两段。
我的父亲,为他的依旧活着,而感到深深的不安。他的心里,对于我,有巨大的愧疚感。好几次,在我毫无准备的情形下,他问我,女儿,假如我还要活十年,十五年,到八十多岁还没有死掉,你会怎么想?哎,女儿,过来,真的,我问你,假如我一直不死,你该怎么办?
我被他的话吓住了。我完全没有想到,他会这样问我。他怎么会问自己的女儿,问她假如自己一直活着,她会如何想?难道他不知道,对于女儿,他,我的父亲,曾是我童年里全部欢乐的源泉?到如今,他依旧是我生命里最重要的牵挂?假如没有他,没有家人,我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必要继续活下去。对家人的责任,是我必须活下去的缘由。难道对于这一点,他没有了解过吗?我难以想象,我的父亲,会把他的活着当成是我的负担。他内心里对我的愧疚,有多么深刻!
自从那次生病之后,父亲的脾气变得很坏,他整天对母亲大叫大骂。母亲无言承担了这一切,还要日夜照顾他。医生给父亲开了大剂量的胰岛素,每隔一段时间就打一瓶吊水,终于在熬了几天几夜之后,父亲的血糖降下来了。
父亲再一次从鬼门关回来了,真是值得庆幸,但他的磨难还远远没有结束,他的磨难要到死那一刻才能结束。从1995年到2006年,整整十二年间,父亲每天、每夜,都在为疾病所煎熬。一年之内,他要上好几次医院,在医院里躺上一个月,再回到家里来。父亲每次进医院,全家人都愁心不已,我常常为此彻夜未眠。家里每天在煲药,药味弥漫在整个屋子里。母亲把从镇上抓回来的药材用清水泡二十分钟,放进砂罐里煲半个小时,凉上一阵子,再把药倒进瓷碗里,端给父亲喝。天天都是如此。我记得每次煲药时,母亲要用半张暗黄色的薄棉纸糊住砂罐的开口,药味才不会从药里跑掉。
2004年,那一次的事情更加可怕,全家人皆被推进恐慌的景象之中,我差不多连续有两个多月没有睡一个安稳觉。我们整天心怀恐惧,害怕父亲瘫痪了。开头那一阵子,父亲只是说腿不对劲,时常感到发麻,有点痛。因为对父亲腿病的担心,我每隔一天就会打电话回家。每次父亲告诉我,他的腿越来越不对劲了。终于有一天晚上,我打电话回去,父亲躺在床上,他已经无法下床来接我的电话了。他说,站不得地,一站地双脚就要被针扎,他说地上铺满了尖利的针头。到这个时候,我的疯狂情绪就要爆发。我把这一切的磨难当成是母亲的问题,一直认为,是母亲没有照顾好父亲,才把他害得这样惨。我对母亲大吼大叫,骂她,为什么每次都这样!为什么不早点送医院去治疗!
才从医院出来几日,又要送医院,母亲嗫嚅回道。她还艰难地为自己辩解了两句,说没有间断给父亲看病。她所采用的套路,不过是农村的老一套。今天去找找乡里郎中啦,明天去镇上看看私人诊所啦,到了后天,她听到一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消息,说山上的苗家大夫有祖传秘方。她每天到处打听偏方,秘方,抓几副草药,喂给我的父亲吃。她心里极其舍不得钱,狠心把父亲留在家里,不肯往医院里送。她就是这个心思,我太了解不过了。
我大骂她:那又怎么样!病了就要送医院,病了不送医院,难道在家里等死吗?你难道想把父亲整死吗?你希望他死掉是吗?我对我的母亲,就是这种态度。后来,她心有余悸,只要我无意之中一提,为什么不给父亲看病?她立刻就会说,我明天就去镇上抓药,像条件反射似的。
父亲后来被送进医院,医生说他得了坐骨神经痛。这种病很难治根,只能慢慢养。但如何养?每天躺在床上不动吗?每天被身体的病痛折磨得死去活来吗?如果是这样,那个毫无希望的病体,还有必要继续存在下去吗?为了给父亲治病,我几乎成了半个医生。每天阅读大量经典医书,熟悉几百种药材的药效,研究许多经典的药方。我还详尽了解人体的各种经络穴位,学习经穴疗法。后来我给父亲开了外敷内服的方剂,告诉他该如何按摩足底的穴位,让他每天坚持用热水泡脚。母亲依旧四处打探偏方,东一家,西一家,每天做着人体实验。家里除了药味,还是药味,父亲把吃药当成了吃饭,蝎子、蕲蛇、蜈蚣,这些听起来十分吓人的名字,在父亲的体内以毒攻毒。他不断服用带毒的药物,整个人透着黑色的毒气,但十分庆幸,后来他又康复起来了。肌肉萎缩的一只病腿,也不再发麻发痛,在坚持按摩、外敷、浴足、晨练之后,病腿慢慢长出新肉。
秋雨黄昏,雨打着芭蕉。秋草噙着泪,枯瘦在凄冷秋意里。落叶满街,无人来扫去。秋思在雨下悄然,孤灯守着独影。
我在孤灯下独自徘徊,徘徊在那条街巷。那条街巷,我们牵手从那里走过。在那里,我曾经爬上他的后背,让他背我而行。
我徘徊在那条街巷,无尽惆怅。我们曾在那里陷入悲愁,不知如何将情思从此收起。我们发出的无限哀叹,还萦绕在那里的上空。但我的爱人已经远去,只剩下我徘徊在那条街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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