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吴 下

推荐阅读:明克街13号弃宇宙渡劫之王第九特区三寸人间大符篆师仙宫大侠萧金衍英雄联盟:我的时代问道章

一秒记住【笔趣阁 www.xbiquge.to】,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夜幕有无尽的黑,河对岸的聚落,吴人们发出惊恐的呼叫,就像是一群被剥夺心智后极大痛苦的野兽,恐怕他们自己也并不知晓为何痛苦,为何要尖嚎。数百人的声音穿云而上,月光从云的缝隙里泼洒下来了。

    在浓黑的一片世界里,月光就像是玉剑一样,从高穹砸下来,无声刺穿了大地,宁借着月的疏朗清辉,望见那条永远愤怒的河此刻如石板一样平静,河面上的雨珠子在水面上奔跑,无边无际,四面八方的雨,水珠无声击打在大地上的一切,却又在表面弹了回去,点点滴滴,均滚入河中。

    雨水静谧入河,又顺着河面的坡道,朝着远方离去,在极远处,山的那一头,阿爸离开的方向,那里山的交界处,深谷尽头,隐约有金色的光,仿佛太阳在闪耀。

    宁呼唤着老狗,它没有应答,在黑黢黢的狗屋里空荡荡的。

    阿姆踱步到板边发呆,将她的长发解开,从屋畔垂落,就像是挂在墙壁上的藤蔓一样,她用手一遍遍梳理,月光里阿姆的手发着银灿灿的光,像是两只沐浴日头的白鹭,在如林如云的乌发间上下穿梭。

    一种极大的悲惨从不知何处弥漫上宁的心头。

    天亮之后阿爸没有回来。

    雨还在继续,没有停歇的意思,水珠依旧顺着河流往上奔淌。

    大地似乎干涸了,似乎还湿润着。宁不知道,他在等待脚楼的木板长柱上长出菌子,这是他需要的饭食。

    雨没有停,直到这些木板房柱都干燥了,依旧没有长出哪怕小指头那么点的蕈子来。宁只有在屋顶上发呆度日。

    有几个公人试图到河边打渔,拿着大捆的罟,把长长的纲负在脊背上。宁在远处看着他们,把罟散开,投入水中,忽得一下便就被湍急的暗流卷走了,那个死死攥着纲绳的公人被拖曳进了河里,一下就沉了底,没能浮起来。

    老觋穿着鱼皮祭服跑来,用长鞭狠狠抽打了在河边试着捕鱼的几个公人。

    于是他们就跑远了,在宁的眼睛看过去,他们就像几粒豆子,离开了就离开了吧,这么大的雨,也看不清面貌的。

    你问,觋是什么人。客人笑着说,觋就是男巫,能见神的公人。

    觋没有这样轻易把风波平息下去,他领着公人和母人一同到河边,摆开筵宴,大跳起来,大叫起来,大笑起来,吴人们大叫着“虞!”

    声音远远传过来,宁蹲伏在屋顶,手扳着屋脊。雨水就像是河蚌的珍珠一样顺着三角的屋顶滚落下去,也顺着他的皮肤衣物滚落下去,顺着他的齐肩的黑发滚落,从一处到另一处,从高处往低处,都没有发出什么声音。

    雨幕灰沉沉的,宁看到吴人们就像是一群欢快的小豆,蹦跳得像是在火烤的石片上。那个穿得格外鲜亮的就是觋。

    他们在供桌上摆放一头豕,一头羯羊,一只野雉,用水烫熟,拔去了皮,鲜红还带血的筋肉袒在雨中,血流出来后也凝结成小珠子,同雨一起沿河奔淌去上游的谷地了。那里的金光还在隐约闪烁。

    宁不知道阿爸什么时候回来,或许在那里的光消散前不会,或许在雨停止前不会,或许在太阳没有落山前不会,总归,阿爸不在的时候,阿姆的话语更少了。

    宁在夜晚会突然地惊醒,梦里的景象让他吃惊,宁看到的很多似乎真实又似乎是虚假的形象。脚楼似乎活过来了,在夜幕和梦寐里,脚楼不断咆哮,发出震耳欲聋的声音,这种声音像是风吹过山林的涛声。

    白蚁从木板的缝隙里逃出来,远远离开。菌子从木条上拔足而逃。

    只有宁没有逃了,锅碗瓢盆都跑开,阿姆不见踪迹,他在门后,打开一条缝隙,远远看到在河畔,有一个长毛的巨大黑影徘徊不去。

    他拿起一根黑沉沉的木头,大步追过去,黑影转过头,在月光里,露出祖父盛的面孔,一头银色的发丝下藏匿着奸猾、愤怒的脸庞。

    宁吓了一惊,祖父早已死了,他为何在梦里出现?

    梦里也是这么大的雨。

    在他昏昏沉沉的时候,黑影朝他一扑,宁一个发抖就醒过来,这时候他发现自己蜷在里屋,他跳起来朝外间跑去,在推开门的时候,漆黑的夜幕就像黑压压的铁。祖父盛的影子出现在大门口,月光在他银白的发丝上反耀开来,在一片微光里。

    阿姆朝阿爷叫吼,她脂白的躯体膨胀开去,从脊背一线,肥大如球的外壳裂开一条痕,破开一道口,嗡得一声,无数的虫蛇鸟就从口子里喷出来了,山蛩、马陆、四脚蛇、蚂蝗游动着飞快从皮下的世界逃出来,就像是一个人的脂肪、肌肉和肌腱、骨骼和内脏在逃跑一样。

    在把血和肉,乳和药倾泻空的皮膜下,一个巨大膨胀的灵炸开去,恍惚把屋脊都震散了。

    宁又一次从梦里打抖一样惊醒了,天亮后一切都没有踪迹,外屋留下阿姆的一张皮,发丝还是那么漂亮,是山鬼梳洗过的。

    他蹲伏在屋顶,看觋带着吴人祷祈河的神,他们供桌上的餐食血饭叫他饥肠辘辘。

    假使能吃一口就再好不过。

    房屋的外层和里面都已经干燥,菌子没来。

    在某个夜晚,雨声回来了,河流咆哮声也一并回来,河水上涨,拍打脚楼的地板,水花溅蚀地板,渗进了宁的铺子,他被冷意激醒了。阿爹的龙舟在地板上停靠。

    他手里还死死攥着两条船桨,和他一起回来的是阿姆。

    龙舟是长长的一条,就像拉直后的弦月,船头特意嵌着一块木雕,八首八面,虎身长尾,据说是天吴的形象。

    阿姆又要怀孕了。

    你问,后来这是生了一个男孩还是女孩?客人愣怔出神,是女孩吧,我的阿妹。

    雨又在下了。

    那个叫夭的母人,宁没有再见过。

    某个夜晚,当那叫人肝胆破碎的鸟啼再次穿来,宁在梦里激醒,塘里烧着火,阿爹站在铺前,一头银发垂在地上,阿妹大声哭啼着,阿姆就去哺乳她,渐渐哭声小了。

    阿爹把宁叫来,把龙舟拖曳到河里,老狗吠叫着跟在阿爹脚边乱转,阿妹睡了之后。阿姆就坐在板边,用白鹭一样的双手梳理云一样的发丝。

    两人一狗乘着龙舟去了,舟下的河面平静如同一块石板,轻轻一桨就能逆流划出去好远,雨顺着河面奔跑,成了河上的河,托举着龙舟。

    他们越来越快,越快就越炽热。

    宁看到阿爹的脊背裂开,山蛩、蚂蝗、四脚蛇……

    巨大的魂灵膨胀开,冲进了船首的天吴塑像里。雨水打湿老狗的毛,贴在身上如鱼鳞,吠叫声渐渐变大,变得沉厚,变成长长的、闷闷的龙吟。

    黄龙缠绕着乌沉沉鱼鳞舟,天河水架着天吴的战舟。

    八首八面,昂然咆哮,往天尽头,山交接的谷地去,宁听到撕人心肺的啼叫,金红色的恐怖烈火里,九头的凤鸟挥舞双翼飞来。

    宁高高聚起手里两杆船桨,一柄沾满冰晶,一柄点亮金焰,俱放光明,照彻天地。

    前方的黑暗潮涛如门外的夜一样沉痛,他挥起船桨,打向燃火的九头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