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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民国二十七年十一月十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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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当……”钟声犹如重锤敲在心上疼痛难忍。湘君在藤椅上迷糊睡去感觉到有人走近一跃而起倒是把拿着薄被的胡刘氏吓得愣在当场。

    良久两人相视而笑同时看向南方的天空天心阁那方一片沉寂不知从何处传来沉重的脚步声让人毛骨悚然。

    一会湘湘和小满一人端了一碗醪糟蛋上来两人也觉饥肠辘辘接过来一口气吃个底朝天赞不绝口。

    湘湘再没有以前的锋芒毕露和可怜兮兮笑得无比温柔仿佛一夜之间长大小满把空碗接过去下楼让三个女人说说悄悄话。然而该说的都已经说清楚离别在即万千语言也道不尽心中的不舍唯有把亲人的面容刻在脑海之中若是不能再会也要在有生之年仔细回味。

    “妹子你在外面……”胡刘氏终于忍不住刚开了个头就已泣不成声。

    小满又摸到楼上来远远看到胡刘氏在哭泣有心插科打诨只是心上喉头堵得满满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感觉到一丝异常的光亮他心头咯噔一声脱口而出道:“起火了!”

    三人茫茫然看向天心阁方向那方的天空果然一片通红湘君惨叫一声死死抓住湘湘的手腕一声声问道:“你听到警报没有听到没有听到没有?”

    在湘湘和胡刘氏摇头的当儿小满已经冲了下去低吼一声抱住小*平安就跑胡十娭毑立刻颠颠地追了出来胡长宁也听到湘君的惨叫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股脑抱起三个箱子冲出来三个女人也跑下来一家家敲门报信。

    这条街的人都是非同寻常之辈自然有能力跑整条街也只剩下四五家而已大家惊魂未定挤在街口只见四面八方都是火光冲天整个长沙如同白昼即使想逃一时间也不知道能去哪里。

    许多人祖祖辈辈生活在长沙舍不得祖宗传下的家业城里还有许多人没走人们面对大火束手无策哭声震天骂声不断。

    逃难的人们纷纷往湘江边跑不时有人大声嚷嚷:“快跑鬼子打过来了马上打进城了!”

    一家人面面相觑始终没人挪动脚步小*平安惊醒了吓得哇哇大哭小满把他的头包住一边轻柔地哄向胡长宁投去焦急询问的眼神。

    湘君仍然不敢相信不住地喃喃自语:“他打电话来说有警报的说是明天早晨才烧怎么可能呢怎么可能呢……”

    湘君回过神来把牙一咬冲进房间拨电话电话没有任何声音电灯也熄了黑漆漆的公馆犹如一个巨大的棺木湘君克制着由心头出的颤抖冲出来大叫:“爸爸我们走吧!”

    无人应答胡十娭毑一步又一步慢慢退回自己家门口。

    湘湘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在街头东奔西跑仿佛要寻找什么答案那瘦小的身体被人流冲得踉踉跄跄。小满一转眼不见了人急得跳脚连忙把小*平安塞到旁边的胡刘氏怀中冲过去找她果真现她跌坐在街边一个小水坑里神情近乎痴傻赶紧将人搀回来听到她仍在自言自语“警报为什么没响?”

    小满怒火中烧用力敲在她头顶湘湘回复了清明靠在他并不强壮的肩膀咬着唇无声地哭。

    这时三三两两一队的士兵从南门跑来一路敲打民房大门有的泼汽油有的点火脾气不好的直接赶人脾气好的还在跟居民苦口婆心宣扬“焦土抗战”。自己的家被烧人们哪里肯答应许多人跟士兵扭打成一团然而迅猛的火势面前这种举动只是螳臂挡车而已。

    长沙是千年古城许多街道房屋历史悠久烧起来自然快只在街头放过火火龙借助风头瞬间就能吞没整条街。可怜许多人尚在梦中烧到门口才知道穿着单薄的衣裳冲出火海哭叫连天。

    若是没来得及跑的呢?湘湘和小满脑海中闪过同样的念头惊惧莫名同时回头看定胡长宁。胡长宁恍若未闻直直看向红通通的天空眼珠子几乎瞪掉下来惊恐之后更多的是绝望。

    千年缔造毁于一旦他们如何下得了手!

    其他街坊观望一阵终于忍不住扶老携幼走避。孤身一人住在街角的一位七旬老人知道胡家底细扶着拐杖颤巍巍挨到胡长宁身边肃容道:“胡先生战况到底如何?”

    胡长宁颤声道:“不瞒您说我傍晚得到的确切消息鬼子在新墙河!”

    远方传来一阵杂乱无章的吼声:“鬼子到新河了快跑啊!”

    仿佛是证实那些人的话枪弹的爆炸声轰然而起在各处此起彼伏然而爆炸声后各方很快归于平静只有人们的哀嚎怒骂并不见密集的枪炮声胡长宁凝神听了一气也听出端倪顿时满脸惨白身体摇摇欲坠。

    这哪里是抵御外敌根本是自毁长城!老人突然老泪纵横叹了又叹一路骂骂咧咧掉头走进家中在众人愕然的目光中紧紧关上大门。

    胡十娭毑终于反应过来往地上一瘫拍着地面哀哀哭喊:“这帮丧尽天良的王八羔子啊不把老百姓当人啊一声不做就烧你们生崽(儿子)没屁眼啊来世变猪变狗啊……”

    只听轰隆一声巨响老人的房子突然起火众人察觉不妥在门外大声呼喊小满和湘湘则用身体去撞门然而烈焰很快把几人逼退众人避到一旁大口喘息只能干着急。

    胡十娭毑目瞪口呆突然慢慢起身竟然往家中走大家还当她想有样学样同时惊叫出声小满动作最快扑上来挡住她的去路胡十娭毑把纷乱的丝捋好朝他凄然一笑“莫怕我不是要烧我已经被日本鬼子炸了一栋房子这个家就是死也要保住!”

    小满默默退到一旁只见胡十娭毑进屋子拿了两把菜刀出来对众人各色目光视而不见往狮子上一靠哎呀呀唱起花鼓戏每个字都咬得很重似乎要在看不到的仇人身上撕下一块肉来。

    电话全部打不通薛君山直骂娘把电话一砸刚把车开出保安处却很快陷入人群火海中进退不得他悻悻然下来按住枪喊上一队士兵冲出来拎开正在放火的一个士兵喝道:“谁要你们放火的当上头的命令是摆设么!”

    一个下级军官气喘吁吁冲上来和他撕扯叫道:“到处都在放火不是司令部的命令谁敢!”

    当下已经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薛君山叫士兵分开众人让出车道也不管会不会撞到人一路按住喇叭狂飙冲回家一看果不其然家里所有人都在胡十娭毑挥舞着菜刀在跟两个士兵对峙胡长宁在小满和湘湘护卫下在和一人讲道理而湘君捂住小*平安的眼睛缩在一旁火光照亮了她的满脸水光。

    薛君山一个急刹车冲下来大步流星走到几人面前抱拳道:“薛某人誓与长沙共存亡诸位高抬贵手给薛某留个安身之所吧!”

    有人认出他和同伴交头接耳一阵嬉笑着离开了薛君山也不多说径直过去抱了抱湘君母子只说了“保重”两个字又风驰电掣而去。

    左边烧起来右边成了一片通红火海里胡家高墙中的平静显得如此不真实胡十娭毑回头看着自家大门眼一闭轰然倒地。

    把大门紧闭家里顿时乱成一团胡刘氏掐人中没效果拿出麻油一通刮痧终于把胡十娭毑救醒小*平安已经吓傻了想哭又被湘君训斥不能大声只敢抱着胡十娭毑的一双小脚不撒手呜呜低泣。

    胡十娭毑微微张开眼睛在每个人脸上一一扫过目光犹如濒死之人毫无神采。看到湘湘她突然睁大眼睛颤抖着伸手湘湘立刻扑了上去胡十娭毑紧紧拉住她的手却是冲小满喝道:“快把细妹子(小女儿)和盛家伢子送走晚了怕来不及了!”

    湘君已经反应过来长沙城稀里糊涂烧了薛君山如何脱得了干系只能保住一个算一个她转身就去开门顺手把一包银元塞进湘湘怀里。

    小满半点不含糊一手提箱子一手拉住湘湘拔腿就跑湘湘被他拉得一连几个趔趄险象环生到底配合多年渐渐跟上他的脚步。

    大火把迎面的风变得无比灼热两人提着一口气拼命奔跑人群匆匆而过除了悠哉游哉放火的士兵仿佛所有人都在逃命所有人都在哭喊。恍惚中湘湘已经不知道身在何方是不是有人纵身投入火海是不是有人浑身是火在地上翻滚哀嚎是不是有伤兵在大街上狂吼“救人啊”又是不是有人拔出枪在烈火中对准自己的眉心……

    不知道跑了多久湘湘已经脸色憋得青紫一口气提不上来随着小满的脚步一头栽倒在地。小满也是眼前黑一屁股坐到地上顺手狠狠给了自己两巴掌用力摇摇头挪到湘湘身边把她扶起来硬撑着口气继续走。

    “哥我不行了!”湘湘脚一软又要往地上滑小满这时候还笑得出来就势往她面前一蹲一手提箱子一手把她扶到背上逆着人流一步步往前挪。

    一个满脸黑灰的士兵挡在他们面前哑着嗓子道:“小孩走错了渡口在那边!”

    “我们去八角亭”湘湘用力抬起头急道:“请问那边烧着了没?”

    那人轻笑出声“这都什么时候了哪里还有没烧着的地方警察局警备区都烧光光了!”他满脸茫然转头看向北方哽咽道:“鬼子没来我们自己乱了套这种仗怎么打!”

    “烧光!烧光!一根草都不给鬼子留!”小满还想打听清楚那人突然双目赤红骂骂咧咧地疾步而去抢过一个士兵手中的火把把没烧起来的屋子通通点燃又踢翻一个汽油桶对准它开了枪。

    “哥哥我也不走了我要跟你们一起!”湘湘挣扎着要下来小满怒喝一声制止她的动作心头一阵焦急脚步愈加凌乱。

    一家子人慌不择路一般直直冲过来牵两个孩子那妇人和小满撞个满怀小满支撑不住又坐倒在地那家的男人连忙把小满扶起来一手招呼其他人赶快跑正色道:“伢子别去了那边都烧光了鬼子就要来了逃命要紧!”

    小满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把湘湘用力往上提了提还想继续走察觉脖颈被有滚烫的液体沾湿梗着脖子道:“你莫哭今天不把你们送出去我就没脸回去见娭毑他们!”

    湘湘把泪在他衣领擦干挣扎着下来和他互相搀扶着往前走。

    八角亭遥遥在望只是那已是一片冲天的火海近身不得街上的人走得差不多了只有寥寥几人在哭喊。小满把湘湘推到火势小的地方刚跑了两步一辆车气势汹汹而来正堵在他面前。

    薛君山衣服帽子全烤焦了边满脸黝黑只剩一双赤红的眼睛喷火一般。即使他状若鬼魅两人还是心头一轻仿佛流浪许久的孩子终于找到亲人齐齐扑到他张开的臂弯靠在他宽厚的肩膀哀哀哭泣。

    薛君山也不多说把两人推进车里径直开向渡口小满已经从他冷硬的脸色看出端倪见湘湘一直回头张望悄悄伸手以从未有过的力量将她的手攥在手心。

    疼痛提醒了湘湘她下意识朝小满身边缩了缩只是话到嘴边无论如何也开不了口悔恨像一条毒蛇啃噬着她的心。

    她如何会不悔!多年来她从来没有为这个家付出过什么一心想逃避现实然而危急关头所有人都为了自己打算一直看她不顺眼的娭毑和薛君山亦然。

    离渡口还有很远车已经被人群堵住寸步难行两岸人山人海哭声震天。薛君山把帽子一甩提着箱子就下来了让小满和湘湘牵着手别走散他在前面开道。

    时值枯水季节江面并不宽只有几十只划子在摆渡薛君山火了抓了个摆渡者逼问才知道老板说怕划子被军队抢去湘江河里几百只划子都停在西岸的靳江河口过河费要收三到五元。

    说来也算自己手下的过错捞这种国难财却是万万没有想到的事情。薛君山大骂不止又害怕暴露身份秋后算账时死得更快买了两张票把两人送上划子收费的人也看出他的来头不小忙不过来时还叫了看场的人把两人送上划子。

    划子上载的人数有限刚刚满员两个壮汉急着逃命趁乱推开看场的人跳上划子紧接着更多的人想冲上来光跳板上涌上来的就不下十个。薛君山暗咒连连飞起一脚踢翻跳板跳板上的人尽数落水薛君山揪住看场的人在他耳边吼道:“一定要维持好秩序不怕淹死几个作乱的!”

    仿佛是为印证他所说湘湘和小满的划子走没多远后面一个划子上涌上的人太多没开就已经下沉众人纷纷落水救命声哭喊声连天。

    薛君山冷眼扫去掉头就走看场的人又要接到岸的划子分身乏术救命声很快消失又很快有新的救命声在人声鼎沸的渡口响起。

    划子走到一会湘湘一眼扫过去见水中浮浮沉沉漂着许多不明物体还想看仔细小满突然蒙住她的眼睛湘湘突然醒悟过来冷得牙齿嘎吱直响从头到尾死死抓着小满的手两人都没觉手心早鲜血淋漓。

    上了岸湘湘连连遭遇惊吓浑身虚软连走路的力气也没有小满也是一头雾水根本不知道该往哪里走河边全是黑泥两人深一脚浅一脚满身满脸都是黑点点苦不堪言。

    薛君山一路脸色凝重并没有交代什么小满猜想薛君山早已打点一切应是要自己把湘湘一直送到上海然后由上海坐船出国然而他最远也只到过湘潭而已哪里有那个本事!

    随着拥挤的人群走出泥地两人在堤坝上久久回望只见长沙上空一片通红即使远在湘潭两人似乎仍能闻到空气中的焦糊味道小满牙一咬把湘湘拉着就走。

    此时此刻什么话都是多余湘湘跌跌撞撞跟住他的脚步直到小满拦住一个老人问路湘湘才终于挣出一丝清明抓住他的手紧了又紧紧紧靠着他的肩膀没来由地觉得心安。

    老人也是从长沙逃出来并不认识姓胡的人家。胡家住在湘潭县城板塘铺附近的乡里两人长到这么大还是祭祖的时候来过两趟都是车接车送哪里认识路两人好不容易走到板塘铺前方听到人群中有人惊呼“放火的来了要烧湘潭啦!”

    真是祸不单行看着四散逃奔的人们两人面面相觑湘湘满心绝望突然很想就此死掉算数腿一软往地上一坐竟是一步也走不动了。

    小满把她拖到一旁还想最后一搏又拦住一个老人想问路老人惊魂未定不知哪来那么大的力气一巴掌把他打飞在地夺命狂奔。

    湘湘爬过去把他拖到角落两人眼睁睁看着人们状若癫狂尖叫奔跑仿佛看到了长沙的惨剧重演拥在一起瑟瑟抖。

    整齐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而来让失控的人们脚步渐渐慢下接着有人大声叫道:“师长有令:谁敢斗胆放火即以机关枪扫射!”

    人们停下脚步嗡嗡声轰然而起果然士兵们散开提着机关枪挡在板塘铺街口两个放火的人还想理论被人一顿狠揍再无人敢吭声。

    危机解除湘湘和小满同时长长吁了口气这才现对方脸上的污迹一边擦脸一边吃吃地笑笑得泪水纷飞。

    一双皮靴笃笃而来在两人身边停下小满霍然而起挡在湘湘面前不顾那刺眼的光芒对那人怒目而视。

    湘湘却已看清楚那人的脸惊喜交集嗷呜一声扑上前去却怎么也爬不起来预估出现错误只堪堪抱到他的脚明明有满腹话语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小满心念一转来不及把丢脸的妹子扶起来抓着他的手臂语无伦次道:“顾大哥我姐夫明明说有警报和起火信号的不知怎么就乱套了全城都烧起来半夜就烧起来了好大的火好多人没跑掉船也不够好多人掉水里好多……”

    顾清明低垂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旁边提着马灯的卫兵满脸怒容瓮声瓮气道:“上头那些混蛋都该死!统统该死!”

    这回连小满也腿软了他慢慢松开顾清明僵直身体把湘湘扶起来看看那片红通通的天空到底不敢把求情的话说出口再者自己在他面前只是一个小孩哪里有说话的份。

    顾清明满脸平静只是从握得颤的双手大家都看出他内心的激愤不敢多言。良久他抬起头来对卫兵低声道:“把他们送到白塘村的胡家大屋送到马上回来!”

    卫兵连忙敬礼提着箱子就走小满想把湘湘背起来湘湘却死活也不肯了虽然有些踉踉跄跄背影还能看出些坚决的意味顾清明目送他们走入黑暗中在心中冷笑一声扭头就走去前方探询情况。

    白塘村是一个典型的南方丘陵之乡只有一条小路通往外头一眼望去群山连绵起伏空气里满是树木清香让人不知不觉松懈下来。

    村口有个小坪坪里有棵几百年的大榕树榕树下此时聚集了许多人以老人和妇人居多大家交头接耳满面焦急。

    两个孩子爬到树上打探消息看到远方的灯光打了声口哨有几个青年扛着锄头抄起斧头镰刀冲出来小满听到口哨声用手做成喇叭对着这方大叫:“大爹(dia)爹大娭毑湘水……”

    他的声音在山谷里久久回响有个耳尖的孩子分辨出来蹦跳起来大声嚷嚷道:“是小满哥哥快去叫胡大爹!”

    “小满哥哥!小满哥哥回来了!快去叫人!”声音很快传遍了整个白塘村湘水从池塘边的草丛里钻出来抱着自己的身体正抖又听到一声“小满哥哥”满脸惊喜突然拔足狂奔。

    听到村里沸腾的声音卫兵微微一怔掉头就走小满连忙谢过卫兵脚步一顿闷闷道:“有什么事别烦我们参谋长他只是个空架子说的话没用!”

    不等他们应声他迈开大步而去仿佛后面有鬼在追。

    薛君山送走两人又在外绕了一圈眼见天已大亮愈心惊肉跳慢腾腾回家了。胡十娭毑小睡一下此刻竟把磨刀石搬出来坐在台阶上磨刀神情无比认真。薛君山连招呼的力气都没有一步步走到她面前胡十娭毑停下来慢慢抬起头即使已到清晨阳光仍然没办法透过灰蒙蒙的天空她还是在远处的火光中辨出他的脸一声不吭地把路让出来。

    薛君山懒得去问进门一看家里和外面简直是天壤之别院子里扫得干干净净窗户也是刚刚擦过反射着灼人的光芒薛君山眼窝一热一边解下枪一边朝房间走看到湘君闪身而出身上赫然是初见时那件漂亮的碎花棉袍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她面前用力将她揉进怀中。

    湘君笑得无比温柔把他拉进房间把烧好的洗澡水提进来转身要走薛君山突然拉住她的手腕湘君回头笑道:“送走了就好我去做点东西给你吃吃完睡一下爸爸和姆妈都出去找人了你放心大不了不做这个官你一定不会有事的!”

    薛君山还没反应过来湘君已经走了薛君山用手舀起一捧水终于落下泪来。

    胡十娭毑把刀磨好见街头走来一个穿着长衫马褂的男子满街烟火袅袅一片狼藉男子走走停停肩膀愈来愈垮。胡十娭毑下意识攥紧菜刀看到那人灰败的面色她大吃一惊大马金刀挡在门口摆出干架的阵势冷冷道:“你来做什么?”

    来者竟是薛君山的顶头上司徐权不用说也知道出了这种事情长沙大小官员一个也跑不掉他满腔抱负还想在同乡兼同学张治中的手下大干一场没想到在长沙待了才一年左右就出了这种事情前途毁了项上人头能不能保住还是问题。

    看到长沙城的惨状他再不敢存任何侥幸心理三十六计唯有走为上。

    见薛君山家人仍然没走徐权心里莫名有几分感慨对此人多了分佩服。也怪不得他有成见薛君山黑手之名早已上下皆知这种人他虽然看不上在这混乱的局势下却不得不重用长沙各级官员派系复杂内斗激烈唯有薛君山有办法左右逢源用非常手段办好事情。

    事已至此说什么也没用了徐权叹了又叹强笑道:“娭毑您孙女婿在不在?”

    听到声音薛君山擦着头上的水走出来见胡十娭毑正和徐权对峙又好气又好笑还没来由生出几分心酸沉声道:“徐处长现在怎么办?”

    徐权满脸黯然摆摆手道:“不要再叫我徐处长我是来辞行的多谢你们一家的招待多谢娭毑的肉丸子这辈子只怕吃不上了!”

    胡十娭毑知道他没有恶意终于把刀放下还是不肯让他进门冷冷道:“你们自己作孽活该!人命关天的事情你们想怎样就怎样老百姓的命就不值钱你们的命就金贵你有本事不要跑看看那叫蒋么子(蒋某人)的家伙有没有办法收拾你们!”

    两人都被说得抬不起头徐权轻咳一声正色道:“薛副处长我来就是想问清楚到底怎么回事起火前我出去躲了一下没想到情况这么严重。”

    薛君山骤然失色冷笑道:“焚城计划都是你们制定的车辆是你们扣的电话是你们拆的交通是你们控制的你现在竟然来问我?”

    那一刻一缕阳光突破浓烟密布的天空投射到三人的眸中转瞬即逝。火光中浓烟滚滚直冲九霄呛人的风送来人们的哭声和咒骂徐权突然失去了探究的勇气默默转身离开。

    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浓烟滚滚中薛君山苦笑道:“娭毑阎王要人三更死不会留我到五更你暂且放宽心我还有一家人要养没这么容易倒。徐权走了也好正好让我大展拳脚!”

    湘君捧着一大碗饭过来薛君山三两口扒拉完换了套暂新的军装正要出门听胡十娭毑一声大叫出来一看只见胡刘氏推着一辆独轮车车上放着一床黑糊糊的铺盖昏迷不醒的刘明翰正靠在上头而头焦黄满身黑灰的刘秀秀在一旁扶着他一声声叫着哥哥泣不成声。

    薛君山暗道不妙连忙把刘明翰背到小满的房间胡刘氏精疲力竭当即瘫倒在地哀哀哭泣:“到底做的什么孽啊崽(儿子)啊姆妈对不起你……”

    不等众人询问秀秀用颤抖的声音说明了情况原来他们正在睡觉街道两头突然起火把人堵在里头烧整条街烧得精光刘明翰为了救她呛着了一跑出火场就昏了过去。

    胡十娭毑端来水撩起袖子准备救人一边把薛君山直往外推正色道:“你快去做事将功折罪!”

    薛君山默默走出来摸了摸沾满黑灰的狮子突然有四顾茫然之感一屁股坐在台阶上身后有人轻柔地将他扶起来一字一顿道:“能救一个算一个快去吧!”

    薛君山轻叹一声头也不回地走了一走就是三天三夜。

    白塘村以最大的白塘为名四面环山土地就在一个个山谷间近半数属于胡家所

    有胡家祖屋靠山面水而建祠堂正对白塘两侧分布着高矮样式都差不多的房屋祠堂旁边那栋就是胡大爹一家人所居住。

    胡大爹那代兄弟四人胡十爹是最小的一个老三和老四是双胞胎兄弟老四七岁夭折老三一直在外从商随着局势动荡逐步把生意移到长沙和湘潭大多临江建在码头旁边交通便利生意十分红火。

    卢沟桥事变那年老三忧心过度而亡生意交给胡家长字辈老大长泰打理。胡家虽然家大业大人丁并不旺长字辈只得五人祸事连年剩下的只有胡大爹的长泰和胡长宁两人而已老三两个儿子一心致力革命无意从商都在马日事变时丢了小命这一脉只剩下一个十七岁的湘平目前和胡大爹二十刚出头的小儿子长庚一起跟随长泰学做生意疯了的胡三娭毑则由胡大娭毑等妇人照顾。

    胡大爹主事多年屡屡白人送黑人心灰意冷对家中子子孙孙管得极其严格。不过也由不得他不谨慎胡三爹一脉的惨状自不必说胡长宁又不肯回来胡大爹二儿子长安体弱多病刚过世没多久留下不满三岁的幼女目前随其母长住在外婆家暗里的原因却是胡大爹重男轻女十分严重除了双胞胎中的湘湘对家里的女儿孙女向来没什么好脸色规矩又严苛。大家也不讨他嫌一个个千方百计避得远远的连他仍然在世的两个妹妹说起他也是恨得牙根痒平素懒得来往。

    胡大爹的大孙子湘岳早年读书时参加革命北伐时牺牲二孙子湘泉偷偷摸摸跑去参军家里老的老小的小真是举步维艰。

    再者国民党走了共产党又来共产党走了国民党又来了来来去去都是一笔糊涂账胡家却丢了三个青年的命留下一个疯了的三娭毑留下老人和堂客们流不尽的泪水胡大爹一怒之下严令胡家青年不得参军不得加入任何党派违者在宗族里除名免得殃及整个胡家。

    胡大爹为胡长宁一家准备的房子就在自家旁边所有家具都是新打的且是他亲自选的料诚意十足只是胡十娭毑太记仇一点面子也不给听到湘水的回话胡大爹一气之下差点把所有家具都砸了。

    当年听说胡长宁生了双胞胎最高兴的要数胡大爹胡家几乎每一代都有双胞胎不过这一代生在胡十娭毑家实在不好办。就为了双胞胎胡大爹舍了面子主动向胡十娭毑示好求和硬脾气的胡十娭毑一直不肯理会直到胡大爹以祭祖为名派长泰来长沙接人胡十娭毑才肯放行可惜那时候双胞胎已经七岁了胡大爹错过了两人最好玩的时期悔了多年。

    胡大爹和胡十娭毑一样十分喜欢这对漂亮的双胞胎经常四处吹嘘简直有些引以为豪的意味村里的人自然也耳熟能详听说那对双胞胎回来来探望打听的络绎不绝湘水也是一夜没睡硬撑着一一挡驾好不容易熬到中午看到小叔长庚和湘平两人匆匆从湘潭赶回来交代一声轻手轻脚钻进堂屋随便抓了件衣服盖在胸口朝旁边的小床探头看了一眼脖子一缩在小满的床榻上倒头便睡。

    眼睛刚刚合上只听一声尖利的叫喊“救命”湘水脑子里一个激灵一跃而起小满比他还要快径直跳到湘湘那张小床连被子一起把她裹起来湘湘脸色苍白满头冷汗迷迷糊糊看着他声音低微得好似自言自语:“哥哥我要回家。”

    长庚和湘平也急急冲了进来小满冲两人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长庚年长几岁在铺子里已能独挡一面到底做事老成些从口袋里摸出一瓶东西递给小满压低声音道:“这是我从铺子里带回来的安神定志丸我想你们肯定用得着。”

    小满把药塞进她嘴里她还在恍惚张口就吞了从被子里伸出一只手扣在小满手腕头一歪又沉沉睡去。小满把她的手掰开引着三人来到堂屋轻声道:“堂哥你有没有听到长沙的消息?”

    长庚和湘平交换一个眼色苦笑道:“你就别操心了安生在这里住着爹爹好不容易等到你们多陪陪他吧。”

    反正也没什么好消息小满自己先泄了气目测觉得长庚和湘平都比自己高有些不服气站在两人中间挺起胸膛左看看右看看长庚长年在外奔波身体自然壮实外表斯斯文文的湘平其实也不是好惹的胸膛一挺从身高和气势上完全把他打压下去。长庚放下心来嘿嘿直笑在小满肩膀拍了拍把他和湘水重又推进房间揽着湘平出门了。

    小满和两人久别重逢还想多说两句湘水连忙拉住他苦着脸道:“赶快睡饱待会有你受的!”

    小满仿佛又看到胡大爹拿着根水烟袋带两人四处逛见人就笑眯眯地介绍:“这是我家十爹的孙伢子双胞胎呐长得像不?”嘴巴一瘪干脆利索地跳上床一脚横在湘水身上呼呼大睡。下载本书最新的txt电子书请点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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