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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留下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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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翊琮站起身。

    “……你的话,”他低声道,“朕一个字都不信。”

    衡原君沉眸,没有再辩解什么,他想了片刻,刚要开口,可是话还没有说出来,陈翊琮就已经打断了他。

    “你住口!”

    陈翊琮猛然掀翻了架在坐塌上的小桌,两杯热茶与铺开的卷轴一起落在地上,一阵巨大的声响过后,陈翊琮对衡原君怒目而视,他的声音近乎咬牙切齿。

    “……不要再说了!”

    陈翊琮一字一句地说道,他的目光像刀一样剜在衡原君的身上。

    “你的话——朕一个字都不信!”

    衡原君带着几分不忍,沉默地看着眼前的少年。

    陈翊琮对上了衡原君的目光,对方眼中透露出的惊讶、疑惑,还有一点点的怜悯,这几乎比先前听到的一切更令他感到难堪。

    陈翊琮望了一眼自己掀翻在地上的东西——自己失态了。

    不应该这样……

    要相信柏灵……

    要相信柏灵。

    “你这几天就在这里,好好静修吧。”陈翊琮望了衡原君一眼,“既然身子虚,就好好养病,外面的事情,用不着你操心。”

    “嗯。”衡原君收回了目光,面容平静地点了点头。

    皇帝拂袖而去,他的脚步是如此之快,开门的动作又是如此之大,只听得一声重重的的撞击——陈翊琮已经走去了庭院中,而屋门还在反复开合。

    衡原君这时才俯身,将地上被茶水打湿的卷轴捡起,平整地铺开在不远处的桌案上。

    等到明日,他还是要遣人将这道上书递去养心殿——皇上会需要这个的。

    过了许久,韩冲无声地进了屋,告知衡原君皇上已经离开的消息。

    衡原君已经再次躺在了床榻上,轻声答道,“知道了。”

    “……这里又被重兵把守了。”韩冲轻声道,“看阵仗,皇上这次……似乎非常恼火。”

    “好事情。”衡原君轻声道。

    韩冲犹豫了片刻,他知道有些事自己似乎不该开口,但一时又有些想不明白。

    “做这些就够了吗?”

    “足够了。”衡原君确实有些累了,但表情也缓和了许多。

    ……

    夜里,柏灵正坐在屋子里梳头发,尽管已经擦了很多遍,但发尾依旧湿漉漉的。

    外面的院子里,柏世钧正在收晾晒在外头的药材。他几乎做一会儿就要起身站起来捶一捶自己的背。

    “爹休息一会儿吧?”柏灵轻声道。

    “不了,抓紧时间,”柏世钧前后左右扭了扭腰,“万一晚上又落雪了呢?”

    “那你放着,等一会儿柏奕回来再做?”柏灵说道,“你们一起做。”

    柏世钧笑起来,但还是继续俯身拾捡。

    柏灵歪着脑袋,索性也不拦了,她倒是不介意上去帮柏世钧收拾——然而柏世钧拒绝了,说“这药对女孩子不好,你还是不要碰”。

    “爹,我可以和你打听个人吗?”柏灵问道。

    “嗯?谁啊。”

    “柏真,柏大善人。”

    柏世钧手里的动作霎时停了,他会转过身,眼睛瞪圆了。

    “……你大伯和你讲的?”

    “嗯,”柏灵点了点头,说起下午看水渠时的谈话。

    “他跟你讲这个干嘛!”柏世钧的喉咙明显吞咽了一下,“还……讲别的了吗?”

    “什么啊?”柏灵有些好奇地问道,“我们倒是想问爹和大伯为什么吵架,可大伯不告诉我们。”

    柏世钧微微松了口气,他又背过身去收拾药材。

    过了一会儿,柏世钧又问,“你想问老爷子什么呢?”

    “就想听听柏大善人的故事,想知道他是个怎么样的人。”柏灵撑着脑袋问道,“感觉他好像是位卓尔不群,特立独行的前辈。”

    柏世钧笑了一声,“是啊。”

    过了一会儿,柏世钧又叹了口气,“我走这么多地方,还没见过哪里的孤儿堂和济慈堂有一比,青州的济病坊,徽州的慈幼局,江洲的孤幼园……能做到赡给衣食,每令周足就已经很好了。”

    “济慈堂还给念书。”柏灵插言道。

    “对啊,”柏世钧点了点头,“济慈堂的藏书,很厉害的,单拿医书来说,基本这些年下来,也就只有太医院的藏书能与之相提并论。

    “老爷子真是奇人,不出来走走还不觉得,如今活得越久,越觉得有些道理说得深。”

    柏灵竖起了耳朵,“什么呢?”

    柏世钧放下了手里的药,再一次直起腰,他略略抬头,看着篱笆外的寂静民巷。

    “我以前呢,听他讲,人的这一辈子的时间,长短设置得不是很合适。”

    “长短不是很合适……”柏灵颦眉想着这句话,一时没太听懂。

    “人要是玩世不恭,游戏人间,那这一辈子就太长了,且整个后半生又一直在变老,只会越来越玩不尽兴;但若是想做些什么,留下些什么,这一辈子又太短,短到一辈子能做好一件事,就很不容易。”

    柏灵若有所思地应了一声。

    “爹年轻的时候,还觉得一件事也太少了啊,”柏世钧望着女儿,笑得有点无奈,“结果这么多年下来,一件事都还没做好。”

    柏灵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三年前,柏世钧的书稿就已经都写好了,然而就在柏奕开始联系可以代人刻印书册的书肆时,柏世钧又突然发现,最开初的几卷实在有太多需要删改的地方了。

    于是这件事暂且搁置了下来。

    这几年里,他删删减减,又在一些地方增加了许多额外的批注,大部分是源自柏奕的各类小鼠实验结果还有实际的手术操作。

    原先他的《新编》里就有大量配图,画得大都是草药,而今甚至插入了一些解剖结构图解。

    删增的东西多了,整本书的许多章节排布就需要重新调整,有些东西注解里放不下,只能额外再插一节说明,或是附录。

    如今看来,这些手稿究竟什么时候可以付梓还未可知——但确实已经渐渐快要接近那个尽头了。

    她望着父亲,忽然有些羡慕起来。

    不论如何,柏世钧已经找到了自己为之能够付出终身心力的事业。

    和朝堂上的风云变幻相比,柏世钧留下的东西,可能比那些当下权势熏天的名字更长久。

    恍然中,柏灵好像看见了一条命运的脉络,从远在钱桑的济慈堂开始,慢慢延伸到自己的身上。

    “会做好的。”柏灵笑着说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