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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我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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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蒲阴县安顺乡陈家村。

    曲逆侯的爵位被除掉,但陈平的家族,却繁衍生息。

    很多人以为陈平的后代到第四代陈何就绝嗣了。

    实际上陈平又不止一个儿子,仅仅只是他大儿子陈买那一系继承侯爵而已。

    不仅陈平有子孙,他的儿子也会繁衍,如此到第四代的时候,陈家在曲逆县已经开枝散叶,成了名门望族。

    只是到了陈何那一代,汉武帝酎金夺爵之后,陈氏宗族就彻底没落,沦为普通平民,泯然众人。

    这些人当中,一部分人自谋生路,一部分人结为宗族,耕耘乡土,扎根在了乡野。

    安顺乡的陈家村后人,就是陈平的孙子,陈买的次子陈悝的后代。

    陈悝虽然没有继承陈买的曲逆侯爵位,但与当时的曲逆侯陈恢是同母一胞的亲兄弟,陈恢帮他在城外的乡里弄了许多田地,让他的后人可以有块栖身之所。

    于是几百年繁衍下来,陈悝的后人遍布安顺乡,尤以陈家村为核心,这里是宗族祠堂所在,陈悝的后人基本都居住于此。

    此时陈家村,冬日北风萧瑟,田间阡陌上的枯黄的野草随风飘荡,农田里长满了野草,无人耕作。

    黄巾之乱起的时候,正是春天播种的时候。结果幽州和冀州各地出现了民乱,蒲阴县虽然起义规模不大,很快就被当地豪强与官府联合起来镇压,但还是造成了不小的动荡。

    春耕没有及时地播下,本来转而耕作其它作物也还来得及。结果没想到北方的草原也出了乱子,鲜卑南下,绕过太行山,闯入幽州劫掠,威胁中山国。

    中山国国相张纯,征募壮丁,强迫他们服从徭役,前往中山国北部的灵丘县广昌县等地“守徼乘塞”,抵御南下的鲜卑部族。

    汉律规定,五十六岁以下成年人必须服两年正卒军役,虽然一般来说,只要服了正卒之后,以后就不需要服兵役。但遇边防紧急,官府有需要的时候,仍然要服从征调入伍,不得抗拒。

    陈家村经过三百多年繁衍,从第一代的陈悝发展到如今,已经有村民三四百人,青壮一二百人。一道征兵令下来,其中大半的青壮都被强行征调走。

    正是春耕的时候,一半的劳动力就这么没了,剩下妇孺老弱在坚持留守,日子过得有多艰难就可想而知。

    然而灾祸往往都不会只来一次,村里人好不容易挺过了这艰难的一年,年末的时候,去守徼乘塞的人回来了,可去了一百多人,回来的只有二三十人,一大半都死在了边疆,永眠他乡。

    陈家村家家户户挂上了素缟白布,每天都有哀嚎哭声震动乡野,北来的朔风吹拂,宛如地狱的幽魂在随风凄厉地哭嚎。

    村子西面的一户人家当中,一名中年汉子单手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从家里走出来。

    他的身边还跟着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手里拿着个盒子。

    悍妇从家里追出来,红着眼睛,对那汉子咆哮道:“陈青,你若敢去,就别回这个家了,死在外边。”

    一辈子老实巴交的汉子罕见地回头对悍妇吼道:“妇人家懂什么,这点钱又算得了什么。”

    附近邻居家的村民一个个从自家屋里出来,每个人都红着眼,呆呆地看着他们。

    悍妇眼泪下来了,哭嚎道:“你这死没良心的东西,俺是在心疼这些钱吗?那张家人都说了,他们要的是俺们村的几百亩良田,你这一去,命都要没了,剩下我们孤儿寡母,还不如死了算了。”

    村民们越聚越多,谁也没有说话。

    当初太守征募壮丁,抓走了村里大半的劳动力,逼迫他们去边疆劳役。一年之后,陈家村回来的人寥寥无几。

    村里劳动力短缺之后,近半的田地没法打理。其中还有一些家庭因为战争而家破人亡,剩下的老弱不得不售卖田地,以此艰难度日。

    县里官府和地方豪强张家,就以陈家村人口不足,不需要那么多田地为借口,联合起来,半买半逼迫,要把这些田地买走。

    若是价格合适,也不是不能商量,毕竟现在村子里人少了,留下那么多田地,确实没办法打理。

    然而他们不仅要把所有的田地买走,给出的价格,也不足正常年份的五分之一。

    这怎么能行?

    蒲阴县曾经是陈平的封地,整个一县的田地,都是陈平的。

    陈恢给陈悝的田,都是城东上好的良田,在后世属于华北平原的粮食产区,价值不菲,是陈家村的赖以为生的根本。

    这些田地若是被人低价买走,那陈家村的村民,以后的生存就再也没有着落,要么只能去依附于豪强做田奴徒附,要么背井离乡,去其它地方重新开垦田地。

    这两个选择,不管是哪一个,结局都不会有多美好。

    那个叫陈青的汉子是不幸的,去的时候完好无损,回来的时候断了根胳膊,伤了一条腿。

    但同时也是幸运的,因为他至少能回来,总归比那些没有回来的人强得多。

    前些日子从外地回来了书信,说是家中出去闯荡的大儿子有了出息,做了个六百石的小官,捎回来一些钱。

    汉子就想着把这些钱送给张家和县令,求求情,看能不能让他们放过陈家村一马。

    但村里人谁都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情。

    往年陈家村的青壮二百余人,浩浩荡荡,是一股不小的力量。即便是地方豪强,也不敢窥探他们的田地。

    可如今青壮伤亡过半,就算没死的,也大多带了伤,能够聚集的力量,不足二三十人。

    与那些奴仆成百上千的当地豪强比起来,无异于以卵击石,不自量力。

    更遑论这其中还有官府介入,县令在暗中威胁。

    村中的族老似乎已经认命了,在迁移他乡,还是投身于张家做奴仆这件事上争论了几天,一直都没有结果。

    只有这个叫陈青的汉子,似乎还没有认输,还想尽自己最后一份努力。

    汉子脚一瘸一拐,步伐虽然缓慢,却十分稳健。

    少年一步一回头,他在看母亲的反应。

    “陈青,你给俺回来。”

    悍妇还在嚎哭,奔跑着出来想拉住汉子,同时对周围的村民大喊道:“周围家的,你们就这么看着让陈青去死吗?你们应该知道的,他去了的话,肯定会被张家人打死。”

    她的身后,还跟着个懵懂无知八九岁的小丫头。

    “走开。”

    汉子死命想将悍妇甩开,在妇人面前听话了一辈子,他头一次那么固执。

    不是他不爱妻子,而是他知道自己有一定要这么做的理由。

    祖祖辈辈流传下来的土地,他想留给儿子,留给孙子,让子子孙孙都能够活下去。

    这是一个农民一生的期盼,也是一个农民最后的底线。

    汉民族的农民,一辈子也就这么个淳朴的念头。

    如果把这些田地丢了的话,死了之后,他还有什么脸面去见自己的祖宗?

    “阿青,算了吧,我们斗不过张家人。”

    “是啊,这已经不是钱的事情,张家人就是想要我们的土地而已,再多的钱都没有用。”

    “我的丈夫死在了外地,连尸骨都没有带回来。现在就只剩下这个孩儿,为了孩子,再苦再累也要活下去。卖身当奴又如何,总归是有口饭吃,不要去送死,阿青。”

    周围的邻居虽然一个个也是戴着白色头巾,哭红了眼睛,却依旧强忍着悲痛上来劝。

    连族老们都已经认命,更何况是她们。

    卖身为奴是很惨,因为当了豪强的奴仆,就相当于你死了,户籍上再也没有你这个人,主人家想如何羞辱你,就如何羞辱你,就算被杀了,也不过像是杀了一头牲畜,没有任何人权。

    可那又如何,总归是条活命的办法。

    汉民族自古以来的坚韧便是如此,像野草一样活着,再如何屈辱憋屈,只要能够活下去,他们都愿意去忍耐。

    活着,就有希望。

    就连一位族老也站出来劝说:“阿青,我知道你是为村里人好。宁愿散尽家财,也想保住村里的土地。但这点钱太少了,杯水车薪。如果我们不答应,他们就会继续征调我们,村里还会死人,死很多人,阿青,放弃吧。”

    往日一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的汉子只是憨厚的笑笑,对族老说道:“三叔,我就去试试,要是张家不愿意,我就去县令那看看,实在不行会回来的,你们不用担心我,真的就只是去试试。”

    “唉,带几个人陪你一起去吧。”

    族老叹了一口气,他怎么不清楚汉子那九头牛都拉不回来的性子,说是去试试,恐怕不会那么轻易善了,若是闹僵起来,惹恼了张家和县令,他这条命怕是......

    “不用了。”

    汉子蛮横地将妇人挣开,继续一瘸一拐地向前走,少年矗立在原地,看着自己的母亲,汉子低喝道:“阿志,过来。”

    叫陈志的少年不得不继续托着钱箱,跟在父亲的身后,慢慢离开了家门。

    妇人知道劝不住汉子,冰寒的天里跪伏在冰冷的地上,哭天抢地,周围的妇人有上去帮忙劝的,有默然不语的,有跟着落泪的。

    人活在这个世界上,什么东西都要去试一试。不管是那一刻诞生的勇气,还是被逼得无可奈何。

    只要还有希望,只要还有可能......

    如果真的能把田地留下来,牺牲一个人,也不是不值得。

    至少在陈家村的人眼里,陈青会是个英雄。

    哪怕他曾经籍籍无名,哪怕他在村里懦弱了一辈子.......

    呼啸的北风还在吹拂,妇人就坐在屋前的空地上,抱着满脸脏兮兮的小丫头。

    哭累了,旁边的人也都劝累了,各自回了家。

    生活总归是还要过下去。

    她红着眼睛,眼泪流干,哭不出来,于是只是痴痴地望着远方。

    屋后传来了马蹄声,却转移不了她的视线。

    她呆呆地看着远处村口的方向,期待着有一个一瘸一拐的男人走回来。

    哪怕走得再慢,哪怕再缺条腿,只要还活着,就什么都好。

    身后,一个温暖的嗓音响起来。

    “娘,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