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乱云低水 > 第二章 夜永衾寒 2

第二章 夜永衾寒 2

推荐阅读:深空彼岸最强战神龙王殿天下第九重生之都市仙尊财运天降花娇好想住你隔壁特种奶爸俏老婆妖夏

一秒记住【笔趣阁 www.xbiquge.to】,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静思宫静寂异常,成了真正的鬼域,连风舞动帷幕的沙沙声都让人心惊胆寒。

    整整一天,皇上浑身僵硬地睡在龙床,死死瞪住头上的凤凰,与强烈的睡意对抗。世间果然有瞌睡虫一物,即使他费尽心机,那小虫子也能慢慢侵入他的脑中,将仅剩的清明一点点吞噬。

    他知道自己吃的是什么,当年他就是用这种百年无恨将皇后毒死。他也知道接下去会有什么反应,只要他被睡魔打败,将眼睛闭上,就会永远沉睡,尸首百年不腐。

    不!朕不能睡!朕不能死!

    朕要杀了那帮逆臣贼子!连城,朕哪点对不起你,你如此懦弱无能,朕仍然把皇位留给你!樊篱,朕一直喜欢你耿直的脾气,视你为兄弟手足,左膀右臂,满朝武将中,朕连亲弟弟朕都杀了,惟独没有动你,你为何如此回报!

    高寒山,你这个卑鄙小人,早知今日,朕在收拾皇后的时候就应该杀了你……

    脑中有无数个声音在凄厉嘶吼,点燃了隐藏心底的火种,接着,一种莫可名状的疼痛从胸口散开,遍布全身,从缠绵的丝丝缕缕化成利刃,他终于明白凌迟是什么滋味,也明白皇后最后凄厉的嘶喊到底为何。

    无恨,无恨,原来要无恨才能不痛,可是,怎能不恨!他犹如置身刀山火海,翻来覆去地疼,翻来覆去地恨,最后,意识一点点飘远,看到了墨玉花下那人娇媚的容颜,二十多年了,她竟然还如初见。

    那时,他还是莽撞的青年,而她似乎对他颇有好感,总是抿着嘴对他笑,让他失魂落魄,将唯一的爱唯一的执念交付。

    人生若只如初见,怎会有那么多无奈和悲伤?若不是他对这种惊艳孜孜以求,怎会有今日的虎落平阳?

    不!朕不能死!朕要杀了那帮混蛋!

    仿佛听到他的心声,一个清冷的声音由远及近而来,“皇上,撑住,不要睡!”

    他用力挤了挤被汗水迷住的双眼,那人已来到近前,温热的呼吸喷到他脸上。他心头一暖,不顾那种刺痛,奋力睁开眼睛,见入目的是一张颇有几分熟悉的脸,心头一动,朝那人用力眨巴眨巴眼睛,发出求救的信息。

    那人迅速将颗黑色药丸塞入他口中,药丸入口即化,满口清凉,那种清凉之感又随着唾液缓缓而下,一直浸润了整个身体。那凶狠的瞌睡虫一点点被这种清凉赶走,同时带走了那凌迟般的痛。

    他再次奋力睁开眼睛,嘴唇微微颤抖,所有语言堵到喉头,却始终冲不过那层阻挡,那人掩住他的唇,附耳道:“皇上,这几天招大人一直在想办法,只是力量微薄,又被太子困住,无能为力。招大人没奈何,只好找到墨十三帮忙,他们条件严苛,你先考虑清楚再点头,不要到时候后悔!”

    皇上眼睛一亮,拼命点头,那人顿了顿,嘴角弯出一个诡异的弧度,一字一顿道:“他们要北州,你也答应?”

    皇上神情一震,不敢置信地看向那人,目光若出鞘的利刃,那人似早有预料,将嘴角一扯,立刻撤身,扬长而去。

    “等……等……”皇上终于找到破碎的声音,一个字一个字从牙缝里挤出来,“我……答……应……”

    朱歌太医俯身拜下,眉目间并不见喜色,瓮声瓮气道:“请皇上签了这份割让协议,招大人会以此为据,恳请墨十三打点一切,让皇上扭转乾坤!”

    协议拿到面前,皇上眼睛直了,又重重闭上,良久都未睁开。这时,外面突然传出急促的脚步声,朱歌太医立刻点在他肋下,俯身跪在一旁。

    太子大步流星跨入,急吼吼道:“怎么样,断气了没?”

    白发苍苍的郝太医脸色惨白,凑近探了探鼻息,哆哆嗦嗦道:“殿……下,还……还有一口气。”

    太子揉了揉太阳穴,斜了床上那僵硬的人一眼,冷冷道:“夜长梦多,收棺吧!”

    郝太医浑身一个哆嗦,几乎瘫软在地。

    当太子的脚步声消失在深宫,郝太医终于回过神来,老泪纵横道:“小歌,是老夫拖累了你,悔不当初,悔不当初啊……”连日惊怕,郝太医干嚎几声,当场昏厥。

    朱歌垂着头不发一言,暗中一指弹出,解开皇上的穴道,将那份割让协议送到皇上面前。短短几句话,皇上看了无数遍,目光似要穿透纸背,或者将这毕生羞辱生生凭空烧毁。

    朱歌把笔送到皇上面前,皇上写上自己的名字,见朱歌连连摇头,对其怒目而视,咬开中指,按下自己的手印。朱歌仍然摇头不止,皇上无可奈何,闷哼一声,从发髻间掏出一块私印沾了鲜血盖上。

    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的玉玺上印,朱歌悄然一笑,将一块方帕递到他面前,皇上会意,又咬开一个手指,分别写下血书向任奕秋和姚和求救,两人跟他数年,想必不会这么快倒戈。

    朱歌将东西用油布包好,信手朝屋顶一扔,只见一团小小的黑影闪过,油布包立刻不见踪影。

    “你是女人!你不是招福的人!”皇上目不转睛看着黑影消失,眸中一片惊惧,良久才指出事实,声音无比嘶哑。

    招福手下若有这等能人,岂会如此窝囊,放眼太平城,只有墨十三的手下有这种本事,招福即使找对了人,也一定罪不可恕,惹来这么大的麻烦!

    “就凭招福还差遣不动我!”朱歌冷哼一声,“知道就好,为保主子安全离开翡翠,还得委屈你一下!”说着,她摸出一颗红色药丸塞入他口中,在他喉头一拍,他只觉一股火辣辣的感觉迅速传遍全身,目色立刻赤红。

    不等他责问,朱歌,也就是朱雀撇撇嘴道:“放心,等主子平安离开翡翠,自然会给你解药。”说着,她信手拂在他睡穴,颇为不耐道:“别老瞪我,要不是那女人有令,我才懒得管你死活!睡吧睡吧,你也算硬气,撑了这么久都不死,害我花这么大力气救人!”

    他在心中长长叹息,用力闭上眼睛,两行清泪从眼角流下。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等解决了那几个混蛋再说吧,一切都会好的,只要活着……

    清晨,丧钟突然敲响,接着,披麻戴孝的内侍从宫中鱼贯而出,张贴禁令,禁止歌舞丝弦,禁任何私人盛宴。

    群臣从迷蒙中惊醒,慌忙赶到皇宫,却听说静思宫中一夜之间发生巨变,皇上病势恶化,半夜暴毙,郝太医疏于照护,难辞其咎,和助手朱太医两人甘愿领一杯鸩酒陪葬,而胡大总管早追随皇上而去,先一步地府为其开路。

    众人在东门集合,当宫门一开,由尚书令任奕秋带头,一路沉默来到静思宫。果然,静思宫早已白幡飘飘,皇上已然收棺,静静躺在阴森森的大殿里。

    任奕秋和姚和交换一个眼色,同时拜下,众人呼啦啦跪了一地,嚎啕声顿起,良久,太子披麻戴孝,步履蹒跚进来,哀哀唤道:“父皇,儿臣不孝,没有请得最好的太医,儿臣有罪啊……”

    任奕秋环顾四周,见众人皆抬头注视太子,满脸哀恸,目光一冷,猛地转身,从怀中迅速掏出一条白色方帕,展现在众人面前。

    众人惊呼出声,太子仍然沉浸在自己的伤痛里,大声嚎啕,迟到片刻的高寒山跨入门来,惊得魂飞魄散,低吼道:“一群废物!”做个手势,两个侍卫立刻朝任奕秋扑去。

    来不及了,群臣醒悟过来,将任奕秋团团围住,侍卫不能动手,回头朝高寒山讨主意,高寒山厉声道:“老尚书,你不要信口雌黄,扰乱朝纲!”

    太子终于回过神来,回头一看,哑着嗓子大喝道:“你们这是做什么!都给本宫退下!”

    任奕秋从人群中踉跄而出,一步步挪到太子面前,气得浑身颤抖,“你……你这个孽障,竟敢弑父篡位,皇上还曾跟老臣说等燕使走后就做太上皇,让老臣助你一臂之力,你就连这几天都等不过去么,你到底是被什么糊了脑子啊!”

    太子目不转睛盯着任奕秋手中的血书,眼睛瞪得越来越大,接着,他茫然四顾,把求救的目光落在高寒山身上,看到他眼中的杀机,浑身一个激灵,拍着棺木哀嚎:“是他们逼本宫,本宫怎么敢杀父皇,诸位大人明鉴啊……”

    朱歌太医扶着郝太医慢慢从侧殿走出来,朱歌一个弹指射去,棺木突然发出砰砰巨响,封好的盖突然移开,太子浑身抖个不停,虽然很想抱头鼠窜,却瞪圆了双眼呆呆看着,一步也挪不开。

    棺盖开了,一脸憔悴的皇上慢慢坐起来,提了口真气跳到太子面前,劈头盖脸踢去,口中不住咒骂。太子满地翻滚,嗷嗷惨叫,众人缩手缩脚,闪避不及,哪里有人人敢劝。

    樊篱迟迟未到,高寒山已经知道大事不妙,三步并作两步退出大殿,大喝道:“来人,把所有人拿下!”

    然而,除了几个亲卫拔刀,预计的大队人马并未如期出现,就连静思宫的侍卫也全然不见踪影。倒是风摇树影,四处异动频频,仿佛潜伏着天兵天将。

    几个亲卫也颇为心惊,面面相觑,犹豫着杀上前来,几位武将摩拳擦掌而出,与皇上共同御敌。

    情知不妙,几个亲卫且战且走,护着高寒山冲向宫门,还想与其他人马会合。高寒山前脚刚踏下台阶,一个血淋淋的东西迎面打来,他眼前一花,只见樊篱的脸静静躺在地下,仍然怒目圆睁,只是,仅仅是人头而已。

    高寒山从不知道自己也能发出这种女人般的尖叫,亲卫们一个闪神,立刻被分别擒获,皇上抄起一人的刀,对准高寒山的心口捅了下去,当刀从他背后出来,大殿上又响起阵阵惊叫。

    姚和满脸沉痛之色,向前一步,重重叩拜道:“臣幸未辱命!”

    皇上负手而立,高高昂首道:“姚爱卿,朕到底没信错人!”

    姚和黯然道:“皇上深谋远虑,臣佩服之至!太子为高寒山和樊篱所惑,一时糊涂,犯下大错,还请皇上开恩,饶他一命!”

    任奕秋眼珠一转,突然惨呼一声,“皇上,臣等受太子蒙蔽,差点酿成大祸,得罪燕使,请皇上责罚!”

    兵部尚书范醒低喝道:“老尚书,你此话从何说起,燕使颐指气使,贪得无厌,难道翡翠不该给他们点厉害瞧瞧!”

    随着一个清脆的童音,一个黑影倏忽而至,在范醒面前飞过,范醒只觉眼前一花,下巴上的宝贝胡子已被拽掉大半,怒不可遏,拳头下意识挥出,直攻向那小小黑影。那黑影迅速变幻身形,扑倒在皇上脚下,抱着皇上的大腿哀唤,“皇上,我帮您杀了樊篱,你们怎么这样对我,小心我告诉干娘去!”

    再往前一步就是弑君了!范醒惊出一身冷汗,就势拜下,往后连退几步,讷讷不成声。

    那血淋淋的人头和被捅个对心穿的人就躺在面前,众人哪敢多看一眼,目光齐齐落在这粉嫩嫩的小娃娃身上,怎么也不相信会是他动的手。皇上心里一动,信手摸摸他的头,柔声道:“多谢!你干娘是谁?”

    “我干娘是了不得的懒神仙!”漂亮娃娃微扬着下巴,得意洋洋道:“我是小懒,干娘让我来帮皇上杀坏蛋!”

    明明是天真无邪的声音,却让众人齐齐惊出一身冷汗,范醒又往后缩了两步,生怕脑袋搬家——这个时候还是小心为妙,翡翠朝对叛乱的处置最狠,稍有牵连,那可是诛九族的事情!

    果然,皇上把小懒抱起来,冷冷道:“传朕口谕,乱臣贼子高寒山、樊篱诛九族,不得求情,至于太子……”

    不等他说完,一直愣愣盯着那人头的太子突然跳起来,手舞足蹈地叫道:“我是我是,我就是太子,我叫玉连城,我有一个弟弟叫小胆子,小胆子,小胆子,胆子小小啥都怕,怕猫怕狗怕青蛙……”

    他唱了一气,突然又捶地痛哭:“娘,别走,不要丢下城儿……”

    皇上放下小懒,呆若木鸡。任奕秋哀嚎道:“皇上,太子一贯软弱,毫无主见,这次肯定是受了恶人指使,您只有两个儿子,还请手下留情啊!”

    皇上长长吁了口气,满脸颓然,仿佛一夜间苍老了十几岁。

    群臣齐声求情,良久,皇上终于抬起头来,手抬起,微微晃了晃,做了个无比苍凉的手势,凄然道:“把他关入七重楼!速请三皇子回京!”

    众人三呼万岁,小懒拉了拉皇上的衣袖,眨巴着圆溜溜的眼睛,笑吟吟道:“皇上,干娘吩咐过,如果没有拿到报酬不准回去!”

    皇上浑身一震,咬牙切齿看向两位太医的方向,只见那个朱姓女子直直迎向他的目光,毫不畏惧,森冷异常。

    那是来自地府的幽魂,没有任何情感,他只觉遍体生寒,冷得骨子里炸裂般地疼,把隐藏的杀气一点点吞噬。

    他老了,这些幽魂不是他所能对付,还是让他们兄弟去斗吧,玉连真若果然才华绝世,定不会眼睁睁看着翡翠没落甚至亡国。他今生的全部执念既开始于乌余明珠,就让她们的儿女结束又如何。

    在雷鸣般的朝拜声中,他却觉得心头无比宁静,那是死一般的宁静,只有行将就木的人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