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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百一十五章 月色

作者:烽火戏诸侯返回目录加入书签投票推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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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说眼前女子自称宁姚,天底下哪怕有不少同名同姓的,可李源又不傻,至少陈平安游历的剑气长城,可绝没有两个宁姚。

    李源两腿打颤,赶紧一把抓住陈平安的手臂,这位昔年大渎水正老爷的亡羊补牢的神通,那是一绝,因为心虚,不敢看那宁姚,李源只是与陈平安说了一句福至心灵的言语:“陈平安,兄弟归兄弟,实话归实话,你真心配不上宁剑仙。”

    宁姑娘是可以随便喊的吗?得喊宁剑仙!

    至于那位宁剑仙是否领情,李源不晓得,不去猜,但是所幸陈平安这边,倒是笑得很开心,十分真诚,大概是觉得李源说这话,毫无问题。

    李源这才稍稍吃了颗定心丸,小心翼翼转过身,正了正身上那件水袍衣襟,作揖行礼道:“济渎李源,拜见宁剑仙。”

    宁姚单手掐剑诀礼,说道:“飞升城宁姚,见过济渎李侯。”

    李源升任大渎龙亭侯,前些年又得了文庙封正,好似山水官场的头等山上公侯,所谓的位列仙班,不过如此。

    所以宁姚称呼对方一声李侯,算是一种很得体的尊称。

    李源满脸笑容灿烂是真,实则痛心极了,更是千真万确。

    这光彩一幕,怎的都没有人以仙术拓摹下来,不然他以后就可以将画像好好裱起,悬挂在自家侯府待客的正屋大堂,直接当那堂匾用了。

    关于宁姚的事迹和传闻,其实存在着一道分水岭,那场席卷浩然的大战之前,关于宁姚的说法,主要就是一个,天下剑修的天才,其实只分三种,剑气长城那些可以甲子之内跻身元婴的剑仙胚子,浩然天下的百岁金丹。最后一种,当然就是宁姚一人。

    等到第五座天下开辟并且开门之后,更让宁姚的声望,跨上了几个大台阶,其实在文庙关门之前,是有些山上小道消息传回浩然的,比如宁姚毫无悬念的接连破境,势如破竹,让人目不暇接,这意味着宁姚获得了那座天下的大道认可,故而浩然山巅修士,人人早已笃定这位年轻女子剑修,会是未来那整座天下的第一人。

    这根本都不是什么大道可期了,因为宁姚注定会大道登顶,而且将来很长一段时间内,那座的天下山巅处,她都会是一人独处的光景,身边无人。

    此外还有一种玄之又玄的山上说法,如今谁敢杀宁姚,哪怕是一位十四境大修士,那么以后就绝对不要去五彩天下了,一定会死,而且肯定死得莫名其妙。

    李源很信命。

    小米粒偷偷松了口气,还好还好,今儿与好人山主一起露面的,不是女子。她听说大渎灵源公就是一位好看女子嘞。

    不过好像翩然峰白首之外,又多出一个与好人山主称兄道弟的。

    裴钱与李源道了一声谢,陈灵均上次走渎一事,李源出力最大,而且婴儿山雷神宅那场风波,这位龙亭侯,表现得极有江湖义气,陈灵均回了落魄山后,就经常与暖树和小米粒念叨此事,说他在交朋友这件事上,真不是他吹牛,开了天眼一般。

    天底下除了自家老爷,理所当然位居榜首,那他陈灵均就得排第二,然后暖树和米粒可以并列排第三,因为傻人有傻福,有幸认识第一和第二嘛。

    结果一回头,小米粒就与裴钱炫耀显摆去了,那么景清大爷的下场,可想而知。

    宁姚问道:“这座凫水岛,水龙宗开了什么价?多少谷雨钱?”

    龙宫洞天,是北俱芦洲公认的一处修道胜地,四季如春,夏无暑气冬不寒,只是多雨水,在此修道之人,多是不缺神仙钱、而且修行水法的地仙修士之流,每逢雨水,就会以各种本命物拦截雨水,收入人身小天地。其实山上修行,多是如此,机缘之外,都是靠着日积月累的水磨功夫,元婴和飞升这两境修士,被笑称为千年王八万年龟,只说元婴境,除了不染红尘、躲避天劫之外,更需要一点一滴的修行精进,来增加打破瓶颈的胜算。

    岛上除了一座历代主人不断营缮的仙家府邸,本身就值不少神仙钱,此外还有投水潭、永乐山石窟、铁作坊遗址和升仙公主碑四处仙迹遗址,在等陈平安的时候,宁姚带着裴钱几个已经一一逛过,裴钱对那升仙碑很感兴趣,小米粒喜欢那个水运浓郁的投水潭,正打算在那边搭个小茅屋,白发童子已经说那石窟和铁作坊谁都不要抢,都归它了,好像陈平安还没买下凫水岛,地盘就已经被瓜分殆尽。

    陈平安轻轻踩了一脚地面,笑道:“这凫水岛,本是小洞天内,除主城岛屿之外,最适宜修行的三处之一,按照水龙宗那边的估算,原价两百颗谷雨钱。因为龙宫洞天是三方势力共有,崇玄署和浮萍剑湖都没收钱,水龙宗占四成,所以开价八十颗谷雨钱,我没好意思还价,已经飞剑传信落魄山,立即寄钱过来。”

    其实最早水龙宗不太愿意卖出凫水岛,一场人数极少的祖师堂议事,都更倾向于租赁,哪怕约定个三五百年都无妨,只是实在扛不住浮萍剑湖、崇玄署和灵源公府的接连三封密信,这才为这位宝瓶洲落魄山的年轻山主破例一回。这还真不是水龙宗小家子气,计较什么神仙钱的多寡,而是涉及到了一处小洞天的大道气运。

    先前在水龙宗祖师堂那边谈买卖,陈平安才知道水正出身的李源,竟然是在右首椅子那边落座,而且南北宗孙结、邵敬芝两位玉璞境,好像对此都见怪不怪。

    宁姚犹豫了一下,说道:“我来这边的时候,身上带了些钱。”

    在五彩天下的飞升城那边,泉府会按照定例,一切以剑修立下的战功精准算账,除此之外,剑修的每次破境,也有一笔来自飞升城泉府赠送的炼剑所需钱财。只是到了宁姚这边怎么算?高野侯和整座泉府,还能怎么办,只能硬着头皮算账,比如宁姚是飞升城、更是崭新天下的首位玉璞境剑修,还是第一位仙人境,第一位飞升境……何况还要再加上那些斩杀神灵、尤其是远古十二高位神灵独目者的功劳,再加上隐官一脉剑修的俸禄……泉府修士,最终看着那个单独为宁姚开设的账簿,既与有荣焉,又倍感心碎。

    所以如今宁姚,就成了飞升城的最大债主,简单来说,就是她极有钱。

    陈平安埋怨道:“说的是什么话,没这样的道理。”

    宁姚看了眼陈平安,再看了眼那个故意一脸傻样、竖起耳朵的龙亭侯,她就笑了笑,没有言语。你怎么说话的时候,不干脆横眉瞪眼大嗓门呢,岂不是在朋友这边,更显一家之主的气概?

    一行人走向那处现成的仙家府邸。

    北俱芦洲的这处龙宫洞天,再加上狮子峰,以及海上的渌水坑一样,前身其实都是李柳的避暑行宫之一。

    李源也吃不准陈平安如今是否知晓此事,反正上次李柳现身此地,作为同乡人的陈平安,当时好像还被蒙在鼓里。

    李源从袖中摸出一枚玉牌,一面雕刻行龙纹,一面古篆“峻青雨相”,递给陈平安,如今陈平安是凫水岛的主人,于情于理,于公于私,李源都该送出这枚住持岛屿阵法中枢的玉牌,说道:“如果只是运转护山大阵,玉牌无需炼化,上次就与你说过此事了,不过真正玄妙之处,在于玉牌蕴藏有一篇远古水诀,一旦被修士成功炼化为本命物后,就能请神降真,迎下一尊相当于元婴境修士的法相,若是在那江河大渎之中与人厮杀,法相战力完全可以视为一位玉璞境,毕竟这是一尊旧天庭掌管水部降雨要职的神灵,官职不低的,神灵真名‘峻青’,雨相雨相,听着就是个大官了。”

    陈平安收入袖中,自有打算,其实光是这枚雨相玉牌,估计比整座凫水岛都要值钱太多,打趣道:“我与水龙宗做的这笔买卖,岂不是等于让你亏了件半仙兵品秩的水法重宝?”

    李源白眼道:“寻常修士买下了凫水岛又如何,我会给出此物吗?肯定是不小心丢了啊,想要运转阵法,让他们自己凭本事去寻找可以替代此物的仙家重宝。与你客气什么,再说当年如果不是你不乐意收下,玉牌早给你了。此物对我而言是鸡肋,当年身为大渎水正,反而不宜炼化此物,就像官场上,一个地方衙署的浊流胥吏,哪敢指手画脚,随便使唤一位京城庙堂的大臣。”

    陈平安沉默片刻,突然问道:“只是‘峻青’的法相,你哪怕炼化了,其实问题不大吧?”

    李源笑而不言。

    陈平安立即心领神会,这尊名为峻青的水部天官神灵,万年之前,并未陨落,而是类似真武山马苦玄“请下”的那些神灵,依旧在文庙的调度之下,按照礼圣订立的某个规矩,隐匿在幕后,继续执掌一部分天地水运大道的运转。所以无论是昔年一渎水正,还是如今跻身高位的龙亭侯,都不合适。

    在那大堂落座,裴钱和小米粒早已熟门熟路,早先拎水桶带抹布,合力将此处打扫得纤尘不染。

    陈平安说道:“我们只是在这边坐一会儿,就会马上离开,所以有件事还是要请你帮忙。”

    李源想起一事,说道:“你是说十月里边的金箓、玉箓斋醮道场?先前你不是给了我两颗谷雨钱吗,还留下了那本记录姓名的册子,这二十来年,我年年都有照办,如果是此事,你不用担心,此事都成了凫水岛的每年定例了,水龙宗那边都很上心的,绝不敢有丝毫怠慢。”

    十月初十,诸天地神明及鬼神皆在其位,阳间俗子多为先人送寒衣,祭祀先祖,此地水龙宗修士,会精心裁减出五色纸彩衣,各个铺子都会附赠一只小火炉,不过烧纸一事,却是按照习俗,在十月初十的前后两天,因为如此一来,既不会打搅已故先人休歇,又能让自家先人和各方过路鬼神最为受用。

    之后的十月十五,就是水官解厄日,可为先人解厄消灾,为逝者荐亡积福。水龙宗举办的这场道场法事更为隆重,当然也就更加耗钱,除了来自一洲各地的山上修士,多是类似大源王朝的将相公卿才能参与其中,聘请水龙宗高人在符纸上帮忙写下祖辈故人的名讳、籍贯。一些财力鼎盛的大王朝,每逢战事结束,也会让礼部高官专程赶来此地,祭奠英烈,为其祈福,敬香点灯,积攒来世福荫。

    陈平安说道:“两颗谷雨钱哪里够,说吧,你这些年帮我垫了多少神仙钱,我得补上。”

    当年陈平安没有想到自己会在剑气长城那边,久久无法返乡,本以为至多隔个几年,总能再次游历北俱芦洲,重回水龙宗。

    李源本想拒绝,这点神仙钱算什么,只是一想到这里边涉及祭祀的山水规矩,就给了个大致数目,让陈平安再掏出十颗谷雨钱,只多不少,不用担心会少给一颗雪花钱。陈平安就直接给了二十颗谷雨钱。李源就问此事大概需要持续几年,陈平安说差不多需要一百年。

    若有转世,如果说山下俗子古稀之年,差不多可算一辈子,那么正好可以按照一百年来算。若有人转世,还能够再次继续修行上山,陈平安也希望有缘再见。

    陈平安再取出早就备好的十张金色符箓,来自《丹书真迹》记载,说让李源帮忙以后在金箓道场上帮忙烧掉,每年一张。

    李源一开始没怎么在意,等到入手一瞧,瞬间脸色变化,收入袖中之后,怔怔望向那个太过意气用事的青衫剑仙,心声道:“陈平安,你何必如此?!会消减自身福缘气数的!而且每年烧符一张,实在太过频繁了,这可比起山中修士的消磨道行,更加犯忌讳。你如果不是已经跻身玉璞境,我都要骂你一句是不是失心疯了。”

    陈平安眼神明亮,说道:“我只希望心诚则灵。”

    李源心中幽幽叹息一声,无奈道:“我怎么交了你这么个朋友。”

    陈平安转头看了眼屋外,笑道:“估计我们离开之前,凫水岛还要待客一次。”

    李源点点头,“多半是那个邵敬芝,在迎来送往这些事上,她比北宗孙结更愿意花心思。”

    果不其然,南宗邵敬芝,与一位拄龙头拐杖的老妇人,联袂拜访凫水岛的新主人。

    邵敬芝是玉璞境修士,驻颜有术,貌若年轻妇人,一身素雅法袍,石青地纳纱绣花纹吉服,宝髻松松挽就,脂粉淡淡妆成。

    老妇人是位元婴境,按照辈分是宗主孙结的师姑,她在跨过门槛之前,有意无意停步片刻,抬手理了理鬓角,却也只能是干枯手指,拂过雪白。

    陈平安先前独自来到门外台阶,笑着抱拳相迎。

    邵敬芝是来送一件贺礼的,要购买凫水岛之人,竟然是一位正儿八经的宗主,之前在祖师堂,让她大吃一惊。

    因为李源在祖师堂,十分胳膊肘往外拐,从水正变成龙亭侯的黑衣少年,言语不多,就几句话,其中一句,说自己这位朋友,是山上的一宗之主,所以照道理说孙结、邵敬芝你们两个,是得在木奴渡那边迎接的。

    然后邵敬芝得知此人所在山头,刚刚跻身宗门没多久,邵敬芝就有了来这里做客的理由,为那位陈宗主送了一只水属灵宝异物,名为蠛蠓,形状若蚊虫,却在山上别称小墨蛟,饲养在一只青神山竹制编织而成的小竹笼内,水雾朦胧。陈平安婉拒一番,最后自然是却之不恭了。

    不过这类实惠好处,今日收,明日送,有来有往的,就跟山下婚嫁酒宴的份子钱差不多,谈不上谁更占便宜。

    比如以后水龙宗南宗再有什么庆典,陈平安和落魄山自然就得表示表示,人可以不到,礼物得到场,所以双方真正挣着的,其实是那份香火情。

    陈平安和邵敬芝双方其实半点不熟,所以也就是说了些客套话,只不过邵敬芝擅长找话,陈平安也擅长接话,一场闲聊,半点不显生硬,好像两位多年好友的叙旧。李源期间只插话一句,说我这陈兄弟,与刘景龙是最要好的朋友。邵敬芝微笑点头,心中则是波澜起伏,难道先前与刘景龙一起问剑锁云宗的那位外乡剑仙,正是眼前人?

    邵敬芝心中后悔不已,礼物轻了。

    那位始终一言不发的老妇人,眼中没有什么陈宗主,只有对面那个长长久久、永远少年模样的李源。

    上次久别重逢,是在水龙宗祖师堂内,那会儿的李源,点点金光凝聚身形,落在右边首位座椅上,面容年轻,却神意枯槁,如今再见,大渎水运凝聚在身,黑衣少年已经神气圆满,这就是跻身大渎公侯、再得到一位文庙学宫大祭酒亲自临水封正的好处了。此生已经无望破境的元婴老妇人,亲眼见到此时此景,却好像比自己跻身上五境还要高兴。

    老妇人一张再不好看的沧桑脸庞,一双再不会水润灵秀的眼眸,还是会藏着好多的心里话。

    就像一封从未寄出的情书,从少女时开始提笔写下第一个字,到老妪白发苍苍时,还未停笔。

    世间不是所有男女情思,都会是那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可能没有什么春种秋收,一个不小心就会心田荒芜,就是野草蔓延,却又总能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最后陈平安和李源,一起将邵敬芝和老妪送到了岛屿渡口处。

    在她们乘坐符舟离去后,陈平安轻声问道:“有故事?”

    李源白眼道:“没啥故事可讲。”

    一起走回府邸那边,李源笑道:“不会怪我多嘴吧?”

    陈平安摇头道:“寥寥几句话,画龙点睛,恰到好处。”

    李源叹了口气,双手抱住后脑勺,道:“孙结虽然不太喜欢打点关系,不过不会缺了该有的礼数,多半是在等着消息,然后在木奴渡那边见你们。不然他如果先来凫水岛,就邵敬芝那脾气,多半就不愿意来了。邵敬芝这婆姨,看似聪明,其实想事情还是太简单,从不会多想孙结在这些琐碎事上的让步和良苦用心。”

    陈平安笑道:“那我们就别让孙宗主久等了。”

    李源感慨道:“当了宗主,洁身自好还好说,再想善解人意,顾虑周全,就不容易了,以后家业越大,只会越来越难。”

    他是看着水龙宗一点一点崛起,又一步一步分为南北宗的,李源也不是从一开始就这般性子惫懒,事实上,水龙宗能够跻身宗门,早年李源无论是出谋划策,还是亲力亲为,都功劳极大,祖师堂那把位于右首的交椅,李源坐得问心无愧,只是岁月变迁,久而久之,才逐渐变得不爱管闲事,哪怕曾经被火龙真人骂句烂泥扶不上墙,他也认了。

    陈平安点头道:“老理儿。”

    李源说道:“陈平安,你千万别让落魄山变成第二个水龙宗。”

    陈平安双手笼袖,在岸边缓缓而行,笑道:“会争取。”

    别看李源瞧着跟自家那位景清大爷差不多,其实还是很不一样的,前者只是懒散,其实心里边什么事情都门儿清,至于后者,是真的缺心眼。

    所以李源当这个龙亭侯,以后只会风生水起,不会被沈霖的灵源公府压下一头,如果换成陈灵均当家,估计就是每天大摆酒席,流水宴一场接一场,然后突然有天猛然发现,啥,没钱啦?

    李源小心翼翼问道:“既然你的媳妇是宁姚,那么那个数座天下年轻十人之一的陈隐官?”

    陈平安笑眯眯道:“你猜。”

    李源踮起脚,拍了拍陈平安的肩膀,笑嘻嘻道:“陈公子,哪里酸?给你揉揉?”

    陈平安板起脸说道:“放肆,喊陈山主。”

    来不及多看凫水岛几眼,陈平安就离开了龙宫洞天。

    乘坐符舟之时,陈平安抬头瞥了眼那轮大日,按照当年李柳的泄露天机,悬空的那轮大日雏形,是济渎中祠年复一年的香火精华凝聚而成,李柳对此不以为然,直接给了个“胚子粗糙,不得其法”的评价,说哪怕再给水龙宗万年光阴的打磨,也比不过醇儒陈淳安肩头所挑起的日月。

    陈平安收回视线,以心声与宁姚说道:“我先前跟刘景龙提及一事,北俱芦洲这么多年,都没有出现一位飞升境剑修。”

    北俱芦洲剑修如云,照理说是浩然九洲当中,最应该出现一位、甚至两位飞升境剑修的地方。

    其中一个最重要的原因,当然与北俱芦洲剑修赶赴剑气长城有关,剑修或者在那边战死,或者大道断绝,或者重伤,人数实在太多,比如刘景龙的师父,当时是仙人境的上任宗主韩槐子,原本只要留在太徽剑宗,就有希望跻身飞升境。

    哪怕此地剑修众多,难免会均摊一洲剑道气运,但是在此之外,肯定还有其他理由。

    宁姚想了想,“北边的白裳,如此惜命,他肯定有所图谋,比如想要成为一个底子极好的飞升境剑修,想要在北俱芦洲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然后一鼓作气奔着十四境剑修去。”

    其实宁姚只要愿意认真去想某个事情,她的见解,往往就会极其精准。

    “之前听裴钱说过,白裳曾经与清凉宗贺小凉撂下一句话,说要让贺小凉一辈子无法跻身飞升境。白裳此人,绝不会故意说些耸人听闻的狠话。”

    “此人开宗立派多年,又在仙人境停滞数百年之久,依旧只肯收取一位嫡传弟子,如果换成是我,肯定是早已将飞升境视为囊中物,所以才会觉得与其分心劳神,要经常与庶务打交道,不如自己一人炼剑,更有长远收益。”

    “白裳早年在剑气长城的口碑,算不得多好,却也不差,不像是个递剑含糊的人,他之所以会错过先前剑气长城的那场大战,只是等到蛮荒天下打到了老龙城,才跟随天君谢实,一起走了趟宝瓶洲,说不定白裳就是在等,赌上所有剑修声誉不要了,都要留在北俱芦洲,等待某个更能旱涝保收的破境契机。”

    陈平安点点头,陷入沉思。

    宁姚神色有些别扭,还是以心声直截了当说道:“我去浮萍剑湖,只是因为那边有郦采,和陈李、高幼清这两个家乡晚辈。”

    看似没头没脑的蹦出一句莫名其妙的。

    陈平安回过神,笑道:“明白。”

    宁姚笑道:“不会偷偷记裴钱的账吧?”

    陈平安疑惑道:“无缘无故的,怎么说?”

    宁姚点头道:“原来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陈平安作势要抱过她肩头,被宁姚一手轻轻推开,狠狠瞪了眼他。

    在渡口归还木质印章的时候,那位笑意盈盈的水龙宗女修,身边站着一位北宗掌律修士,神色恭敬,与陈平安以心声说了一事。

    木奴渡之外,三人在大渎畔现身,是宗主孙结,元婴境供奉武灵亭,祖师堂嫡传弟子白璧。

    陈平安先在渡口飞剑传信一封给彩雀府,然后御风去见宗主孙结。

    陈平安其实认得那位宗主亲传的女修,还知道她是芙蕖国豪阀出身,之所以记忆深刻,不是因为前后见过两次的缘故,而是她拥有一套十八颗水龙宗祖师堂赐下的压胜花钱,还有一把名为“散雪”的古琴,当年在那处秘境遗址内,白璧曾与彩雀府孙清打得有声有色。

    白璧却没有认出当年那个抱住一棵竹子不松手的“老修士”。

    宗主孙结所送之物,是一对水龙宗深潭禁地才有的牛吼鱼,此物实打实的百年一遇,极为稀少。关键孙结诚意十足,直接送出了一对,雌雄皆有,就更加难得了。故而就连李源都有些刮目相看,毕竟一个不小心,天底下可就不光是水龙宗才出产牛吼鱼了。

    所以陈平安主动说道:“孙宗主,以后但凡有事,有那用得着的地方,恳请一定飞剑传信宝瓶洲落魄山,能帮忙的,我们绝不推脱。”

    不单单是礼物贵重,陈平安才有此说,更多还是因为龙宫洞天内的金玉斋醮一事。

    孙结抱拳道谢,然后忍不住问道:“可是披云山旁边的落魄山?”

    先前议事堂内,李源只说此人是一位宗主,可没有说山门根脚。

    不过孙结也只当是这位别洲宗主的客气话,没有太过当真,毕竟双方都不在一洲山河之内。水龙宗修士一向规矩行事,与人结缘不结怨。何况水龙宗的山上盟友,可不光是浮萍剑湖和大源崇玄署。

    陈平安笑着点头,“与魏山君有些私谊,照拂我家山头极多,之前能够侥幸跻身宗门,魏山君出力极多。”

    武灵亭心中恍然,难怪,原来是傍上了一洲北岳大山君的披云山魏檗。

    这位野修出身的水龙宗供奉,至今还不晓得自己的嫡传弟子到底去了哪里,更想不到眼前这个家伙,刚好对此一清二楚,其实是去了青冥天下的大玄都观。

    裴钱神色古怪。有件事,她到现在,都没敢跟师父说半个字,比如魏夜游的这个绰号,到底是怎么来的。

    小米粒既失落,自家落魄山,咋个还不如魏山君的披云山名气大呢,又替魏山君高兴得很,了不得了不得,披云山的名气大如渡船哩,都飘到水龙宗这边来了。

    小米粒打定主意回家之后,她得与魏山君说道说道,开心开心,多嗑瓜子。

    一行人之后御风赶赴骸骨滩,不过在去披麻宗木衣山之前,陈平安带着宁姚她们绕远路,先去了一趟位于一洲最南端的南山寺,请香之前,陈平安让白发童子在外边等着,后者点点头,毕竟是佛门寺庙,它生前既有青冥天下的道官谱牒身份,如今又是一头化外天魔,无论哪个身份,都不宜入庙烧香。

    南山寺铺设一条入海神道,矗立有一尊观音菩萨像。

    裴钱摘下竹箱,放好行山杖,跪地磕头,小米粒就跟着裴钱一起磕头。

    陈平安双手捧香,高高举过头顶,闭上眼睛,在心中默默许愿。

    宁姚也许了个愿。

    之后陈平安还在一处名叫妙金山的地方,种下了两棵菩提树。

    南山寺外,白发童子仰头望向那尊菩萨像,犹豫了一下,还是闭上眼睛,双手合十,为某人祈福。

    但愿。

    跋山涉水,风景秀丽。久别重逢,故人无恙。

    入庙烧香,有求有应。异乡游子,又逢佳节。

    ————

    今天骑龙巷的铺子外边,好像拉起了一张雨幕。

    目盲老道人趴在柜台上,青衣小童踩在一张小板凳上,俩好兄弟,喝点小酒打打牙祭。

    早些年还是黑炭小丫头的裴钱,那会儿还在学塾上课呢,每逢下雨天,都会带着小米粒,脚踩台阶上的雨水,裴钱美其名曰走龙门。陈灵均觉得幼稚得很,就只与她们走过一次。

    哥俩聊着聊着,就说到了山上修行一事的大不易,陈灵均抹了把嘴,感慨道:“贾老哥,我这辈子修行路上,资质太好,么得什么风雨坎坷,唯独到了小镇这边,有过几次大凶险,差点就被人一拳打得白日飞升了。如今想来,胆气雄壮如我这般,还是有几分后怕啊。”

    当面骂阮邛,拍陆沉肩膀,公然叫板竹楼二楼那位崔前辈,一桩桩一件件的,哪个不是壮举?陈大爷都不乐意多说。

    陈灵均与贾晟酒碗磕碰一下,一饮而尽,抬起一手,双指黏在一起,“亏得我福缘深厚,自己也机灵,才能次次化险为夷。说真的,但凡我不够聪明那么一点点,就要悬了。”

    不用想,只要有那么一着不慎,在这处处藏龙卧虎的北岳地界,估计就再没什么御江浪里小白条,落魄山上小龙王了。

    陈灵均抬起酒碗,“好汉不提当年勇,豪情壮志,都是过去的事了,咱哥俩如今都混得不错,得提一碗。

    贾晟陪着陈灵均又喝过一碗,发现柜台上边的佐酒菜,所剩不多了,立即扯开嗓子,让徒弟酒儿去后厨再整俩小菜,然后老道士感慨不已,“都不去谈景清老弟如今的境界,只说景清老弟的谋略,老哥我走遍了一洲山水的江湖,也是生平仅见的好,出类拔萃的好啊,要是问怎么个好?呵,讲究大了去。”

    陈灵均立即给贾晟倒了一碗酒,接话道:“怎么个好?老哥你给说道说道,我这人过于谦虚了,总喜欢妄自菲薄,我家老爷劝我改改,我也如何都改不过来,所以比较难看到自己身上的优点。”

    贾晟都不用打什么腹稿,肺腑之言,诚挚之语,需要酝酿吗?早就都在酒水里了,抿了一口酒,娓娓道来:“一般人根本就看不出的好,就是这么个深藏不露的好。老话怎么说来着,头等聪明人,得有个笨相,绝不能让旁人随便那么瞅一眼,就觉得伶俐,机灵,心眼多,那就落了下乘喽,景清老弟却不然,平时半点不显,一遇到紧要关头,男儿担当,仙师城府,江湖义气,豪杰气概,一股脑儿涌来,挡都挡不住,是也不是?”

    陈灵均小鸡啄米,“是是是,必须是。”

    他撇撇嘴,嘿嘿笑道:“曹晴朗就是因为不会说话,不符合咱们落魄山的门风,才会被发配了桐叶洲,可怜可怜,可怜啊。”

    贾晟一手持碗,一手捻须点头,“空有学识,不会说话,这怎么成。景清老弟,此事其实得怨你啊,你在山上,怎就不与他多聊聊,曹晴朗这娃儿,是个极有慧根的读书种子,不然也当不成山主的得意学生,稍稍欠缺的,就是这些个书上不教的人情世故了,陈老弟你自己说说,是不是得怨你?”

    “唉,这么一说,真得怨我。”

    “那咱哥俩再走一个。”

    铺子里边那哥俩,好像次次喝酒都能不缺个说法,也算独一份了。

    门外檐下,青衫长褂的姜尚真,一身雪白长袍的崔东山,还有个名叫花生的少女,虽然三人都没在门口露头,不过其实已经站在外边听了里边唠嗑半天了。

    姜尚真佩服不已,“咱们骑龙巷这位贾老哥,不开口就是真人不露相,一开口就是个顶会聊天的,我都要甘拜下风。”

    崔东山笑道:“等会儿咱们进铺子,贾老神仙只会更会聊天。”

    姜尚真说道:“看得明白的人,往往活得不明白。这位贾老哥目盲却心明,所以才能活得通透。”

    崔东山点点头,蹲下身。

    眉心一粒红痣的白衣少年,看着铺子檐外的灰色的雨幕。

    姜尚真笑问道:“朱先生和种夫子,何时破境?”

    崔东山摇摇头,伸出手掌接雨水,说道:“都很难说。”

    少女花生,一直帮身边的崔东山撑着伞,瞥了眼那个双鬓霜白的中年男人,真是个古怪人。

    既能说那无心之语最伤人,有剑戟戳心之痛,让听者只恨有心。也会在来这落魄山的半路途中,对一个偶然相逢的山上仙子,言语冒犯,女子当时踩水凌波而行,手指旋转一支竹笛。他便在岸边大声询问,姑娘是否名叫姗姗,那女子转过头,一脸疑惑,显然不知他为何有此问。他便笑言,姑娘你若是不叫姗姗,为何在我人生道路上,姗姗来迟。

    花生看得真切,那位多半是在山中修道的仙子,恼得差点就要动手打人,深呼吸一口,才没理睬,只是转身急急御风离去。

    结果那个男人竟然还在那边自顾自感慨一句,她跑起来的时候,她小鹿乱撞,我心如撞鹿。

    崔东山站起身,跨过门槛进了铺子,两只雪白大袖甩得飞起,大笑道:“哎呦喂,正喝酒呢,不会扫了老神仙的酒兴吧?”

    贾老神仙打了个寒颤,再一个低头缩肩,老脸笑开花,弯腰搓手道:“崔先生,周首席,都来了啊,这敢情好,我方才喝酒还纳闷着呢,不明白为何今早翻黄历,说会有贵人登门!”

    相较于铺子里边那两位大爷的喝酒打屁,老厨子这会儿身在灰蒙山,山上正在建造大片府邸,动工已久,这个在落魄山上当厨子的,几乎每天都会来这边,不少事情都会亲力亲为,因为这会儿雨水绵绵,不宜继续夯土,就暂时歇工,朱敛此刻蹲在一处檐下,陪着一位山上匠家老仙师闲聊几句,后者瞥了眼前边尚未完工的广场,与身边这位据说是落魄山管家的朱敛笑道:“朱先生,如果我没有看错,你那些独门手艺,是从宫里头流传出来的吧?”

    山下皇宫里头有那八大作,越是大的王朝,就越是精良,工序繁琐,藩属小国,就糙些。

    老仙师就是靠端这碗吃饭的,大骊陪都的打造,南边老龙城的重建,都有参与其中,更早还有云霞山的一处山峰府邸,所以对这些,并不陌生,本就需要采百家之长,精益求精,只不过好些个事情,还真是第一次见着,有些话,甚至是头一回听说,这就有些奇怪了。

    朱敛笑道:“比起洪老神仙你们的山上技艺,我这点道听途说而来的山下官家样式,根本不值一提,至多是做些锦上添花的勾当,洪老神仙不怨我指手画脚,已经算是肚量大了。”

    老人哈哈笑道:“朱先生过于自谦了。”

    朱敛端起酒碗,笑道:“好话总要别人来说才好听嘛。”

    老人与之聚碗轻轻磕碰,深以为然,点头道:“朱先生多妙语。”

    所以他特别喜欢跟朱敛闲聊几句。他们这个行当,算是山上低着头挣钱的营生,其实就跟山下的庄稼汉没差,到了山上,往往是不太被谱牒仙师们瞧得起的。哪怕面子上客气,那也只是对方的门风家教和礼数使然。唯独在落魄山这边,遇到了管家朱敛,很不一样。

    最近这段时日的地基夯土一事,要简单也简单,要不简单就极其不简单了,而落魄山这边的朱先生,就选了后者,不谈那些仙家手段,光是不同土层就需要七八道,灰土,黏土,碎砖,卵石,反复交替,才能既防潮,又能拦着建筑下沉,层层土,先硪打三遍,再踩土纳虚,拐子打眼,布满流星拐眼,旱夯之后是落水,旋夯,浇筑糯米汁,打硪成活,而在这其中的许多泥土,甚至都是朱敛亲自从各处山头挖来再调配的,除土作之外,木作的墨斗弹线,竹笔截线,刨花和卯榫,石作的大石扁光、剁斧……好像就没有朱敛不会的事情。

    只是老仙师再一想,能够给一座宗字头仙家当管家,有些傍身的能耐,也算不得太过匪夷所思。

    朱敛瞥了眼远处的一个年轻人,蒋去,是落魄山除山主之外的唯一一个符箓修士,加上此人又来自剑气长城,所以山上不管是谁,对蒋去都很客气,年轻人得了一本符箓秘籍后,就想要一门心思只顾修行,朱敛没让他遂愿,几乎每次来灰蒙山这边,都会带上蒋去,一来二去,蒋去就有些烦躁,朱敛就笑着告诉他,如果一个人只会闭门修行,那就根本不懂修行。

    不管是心里忌惮这个大管家,还是年轻人真把道理听进去了,在那之后,蒋去就再无怨言,次次跟着朱敛来这边监工,也会下场帮忙。

    见一场雨水没有停歇的意思,朱敛就告辞一声,带着蒋去下山去。

    各自撑伞,徒步缓行。

    朱敛身形佝偻,一双布鞋上沾满了泥泞,微笑道:“蒋去,有没有想过,人生就像那层层夯土,被踩得重了,地基才承载得起好看的建筑,你以为帮我们遮风挡雨的,是屋子吗?山下是的,山上则不然,唯有心如大地,才能厚载万物。故而人心厚道之人,就是证道得道之人。”

    朱敛停下脚步,转过身。

    蒋去只好跟着转身望去。

    朱敛指了指一处高处屋顶,“之后是那屋脊瓦片,就像衔接起了泥土和天空。”

    在家乡没读过书的蒋去,其实听不太明白,但是听出了朱敛言语之中的期许,所以点头道:“朱先生,我以后会多想想这些话。”

    朱敛那只手掌翻转朝下,笑道:“不在本心使气力下功夫,只是汲汲然去学那眼中神人的气魄,却是倒做了。蒋去,长久以往,你不会有出息的,也是万般辛苦都学不像的。”

    蒋去默不作声,还是听不明白,又不敢不懂装懂。

    朱敛重新转身下山,问道:“知道为什么我要与你说这些吗?”

    蒋去说道:“不希望我在山上走岔路,到头来只是辜负陈先生的期望。”

    朱敛笑道:“岔在何处?”

    蒋去答道:“我不该光顾着修行仙家术法。”

    朱敛忍不住笑了起来。

    蒋去愈发紧张。

    朱敛微笑道:“把你们带上落魄山的山主,剑气长城的隐官大人,都不会瞧不起蒋去和张嘉贞,为何蒋去会瞧不起张嘉贞?”

    蒋去一瞬间就汗流浃背,撑伞之手,关节泛白。他很想说自己没有,但是不敢这么说。

    朱敛说道:“以后慢慢改就是了。犯错不是什么一时半会的事情,改错也同样不是一两天的事情。”

    蒋去使劲点头。

    朱敛神色淡然道:“记住,上山不易,下山更难。”

    刘羡阳今天带着一个圆圆脸的姑娘,她穿了一身蓝印花布衣裙,在刘羡阳看来,半点不村姑,大家闺秀得很。

    两人一起离开河边铺子,去了趟刘羡阳的祖宅,说是要带她看样东西。

    因为下雨,都戴着斗笠。

    化名余倩月的赊月,在刘羡阳打开门后,她摘下斗笠,在门外轻轻甩了甩,不等进门,她一眼就看到了那只彩绘戗金花卉的柜子,按照浩然天下这边的文雅说法,叫博古架。

    刘羡阳摘下斗笠,斜靠桌子,双臂环胸,笑道:“当年陈平安和宁姚来这边,宁姚也是好眼光,直接开口跟我买这柜子,我哪肯,再没钱,都不舍得的。宁姚,肯定知道吧,我弟妹,真要说起来,我都能算是他们两个的月老。”

    其实真相,根本就不是这么回事,当年宁姚只是提醒刘羡阳,柜子不值钱,但是不要轻易贱卖了那幅金桂挂月的镶嵌壁画。那会儿刘羡阳可没怎么上心。

    当时按照陈平安的猜测,此物多半是刘羡阳他老刘家的祖上,从当年的溪涧中,只拣选了那种金黄色的蛇胆石,细细碾碎了黏粘一起,最终绘制成图,一株金色桂树,正值圆月当空。

    刘羡阳看着姑娘,再看了眼壁画,自顾自说道:“好个天作之合。”

    赊月手中拎着斗笠,盯着那幅壁画,久久没有收回视线,好像就没听见刘羡阳的言语。

    她转头问道:“是不是等到陈平安回来,你们很快就要去正阳山了?”

    刘羡阳点点头,在赊月姑娘这边,早就说过此事,与她没什么好藏掖的,就连梦中练剑一事,刘羡阳都说了。

    赊月其实很多事,都是听一句算一句,刘羡阳说过,她听过就算,不过问剑正阳山这件事,赊月确实比较在意。

    她问道:“胜算大不大?”

    刘羡阳揉了揉下巴,“听闻那位搬山老祖又破境了。”

    赊月愣了愣,她是直接被人丢到小镇这边的,不过对这个能够拦下文海周密和蛮荒大军的小小宝瓶洲,她是极其忌惮的,尤其是一听说什么“老祖”,她就好奇问道:“飞升境啦?”

    刘羡阳愣了半天。

    她神色认真道:“那你们可得小心些。”

    刘羡阳笑着点头,“好的。”

    ————

    彩雀府那边,收到了一封来自水龙宗木奴渡的飞剑传信,那位陈山主在信上说,已经帮忙找到了三位记名客卿,分别是指玄峰袁灵殿,崇玄署云霄宫杨后觉,浮萍剑湖剑修荣畅。

    一位在北俱芦洲都被视为仙人修为的火龙真人嫡传,一位负责大源崇玄署和云霄宫具体事宜的二把手老仙师,还有一位据说即将破境的元婴境剑修。

    孙清和弟子柳瑰宝刚回山头,孙清放下信后,望向武峮,疑惑道:“你难道对陈山主用了美人计?”

    不然陈平安何必如此兴师动众,好像在为自己山头聘请客卿差不多,一口气为小小彩雀府直接送来了三位山上大佬,哪个是省油灯,真不是谁都请得动的,从今往后,彩雀府修士,有了这么三位记名客卿,她们还不得在北俱芦洲横着走?

    武峮笑道:“有宁剑仙在,我敢用美人计吗?”

    先前在茶肆待客,宁姚喝过的那只茶杯,武峮已经珍藏起来,觉得似乎有些不妥,就再将陈山主那只一并收起,可还是觉得好像不对劲,武峮就干脆先前所有落魄山客人的茶盏,一并收集了。

    孙清可惜道:“早知道就不出门了,错过了宁剑仙。”

    柳瑰宝叹了口气,眼神幽怨望向自己师父,“多难得的机会啊,早知道就不陪你去见刘先生了。”

    武峮笑着不说话,你们师徒愁你们的,我乐呵我的。

    到了披麻宗,在那木衣山一处陈平安很熟悉的宅子,见着了已经卸任宗主职务的竺泉,当然还有杜文思和庞兰溪这两位自家供奉。

    这位佩刀的虢池仙师,得知那个背剑女子竟是宁姚后,一拍桌子大笑道:“境界高,人还漂亮,亏得我长得半点不好看,才能半点不嫉妒。”

    宁姚仗剑飞升浩然一事,中土神洲那边的顶尖宗门,是知道的,而披麻宗的那座中土上宗,就是其中之一。

    陈平安刚要笑,结果立即就笑不出了。

    因为竺泉自顾自灌了一大口酒后,笑骂道:“这边有几个老不羞,因为上次与陈平安合伙截杀高承一事,鬼迷心窍了,到处说我与陈平安有一腿,宁姚你别多想,完全没有的事,我瞧不上陈平安这么文绉绉的读书人,陈平安更瞧不上我这么腰粗腚儿不大的娘们!”

    宁姚微笑,不点头不摇头。

    杜文思苦笑不已,庞兰溪幸灾乐祸。白发童子趴在桌上,使劲拍打桌面。

    小米粒挠挠脸,壮起胆子说道:“竺姨竺姨,我家好人山主,可不是谁好看就会喜欢谁的,不管好看不好看,都不稀罕嘞。”

    陈平安如释重负。

    之后一行人乘坐披麻宗的那条跨洲渡船,兜兜转转了小半个北俱芦洲,重返宝瓶洲。

    这天夜幕里,陈平安趴在栏杆上,心境祥和,悠悠喝着酒,明月皎皎,一样的月光,照过历代圣贤,文人名士,剑仙豪客,照过窗边书生凭栏美人,水上艄公山中樵子,照过夜不能寐的帝王将相,一样也照过鼾声如雷的贩夫走卒,照过高高的华宅飞檐,低低的田埂坟茔,照过元宵的灯市清明的黄纸中秋的月饼年关的春联,照过无人处千百年的白云青山绿水黄花……

    宁姚来到陈平安身边,剑匣搁放在了桌上,陪着他一起趴在栏杆上发呆,她好像什么都不用多想。

    陈平安转过头,安安静静,看着她的睫毛。

    宁姚好像不知道他在偷看自己。

    渡船外,水月相接一色,渡船上,肌肤白皙的女子,只是耳边泛红,颜色就像督造署瓷器当中的胭脂红折沿小白碗。

    等到宁姚转过头,他竟然已经睡着了。

    下次再来游历北俱芦洲,如果不用那么脚步匆匆,着急返乡,陈平安可能就会多去更多地方,比如杜俞所在的鬼斧宫,想听一听他的江湖趣闻,去随驾城旁边的苍筠湖,在芙蕖国某座郡城隍庙,曾经亲眼见到城隍爷的一场夜审,在那座种有千年古柏的水畔祠庙,陈平安其实也曾留下“清风明月枝头动,疑是剑仙宝剑光”这样的诗句。

    还要去五陵国内的洒扫山庄,在那边喝一喝瘦梅酒,有个化名吴逢甲的武夫,曾经豪言天大地大,神仙滚蛋,年轻时以双拳打散十数国仙师,悉数驱逐。还有那猿啼山,婴儿山雷神宅……如果说这些都是故地重游,那么以后陈平安自然也会去些还不曾去过的山水形胜之地。

    脚步再匆匆,人生需从容。